白鹿原

第87章

鹿子霖的儿媳疯了。她变疯的启事村人涓滴也不晓得。秋末冬初的一天晌午,平时很少在村巷里露脸儿的她俄然从四合院轻手飘脚蹦到村巷里哈哈大笑不止,当即招引来一帮闲人围观。她哈哈大笑着又戛然停止,刹时转换出一副羞羞怯怯、神奥秘秘的眉眼,窃保私语:“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你甭跟俺阿婆说噢!”围观的男女大为惶恐,面面相觑,谁听到如答应骇的事,不管内心如何想,脸上都不肯表示出幸灾乐祸神情,一些拘束的人干脆扭身走开了,有几个女人拉着劝着,禁斥着,不要她胡吣。她却反而瞪大眼睛向人们证明:“谁胡吣来?你去问俺爸,看他跟谁好?你们甭下看我!他娃子不上我的炕,他爸但是抢着上哩!”仁义的村人们没有被这个天大的笑话所逗笑,而是赞叹不已。白孝武要去镇上恰好走到跟前,听到一句就竖起眉毛,决然斥责几个女人:“还不从速把她拉回家!还听她胡吣乱呔?”几个女人得了指令,便下势死劲拉扯。那女人两臂一抡,把三四个拉她的女人全都甩开,撒腿端直朝镇子上跑去,一边跑着一边叫着:“我到保障所寻俺爸去呀……我想俺爸了呀……”这个女人发疯的事便在村庄里哗然传播。

鹿子霖看出端饭来到桌前的儿媳眼里惶惑,鉴定她已六神无主乱了阵脚。他在等饭的间隙里,就着红艳艳的油凶暴子和醋水拌的蒜泥,吃完了一个软馍;又埋着头一如既往地把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仍然把那一窝子麦草留在碗底,然后抹抹嘴走出街门上保障所去了。他想,你把麦草塞给我的光阴,必定不会想到这窝子麦草终究还会偿还到你手里,看谁倒掉这窝子麦草吧!你倒掉了……你就输了。

鹿子霖醒过来已到早餐时候,在穿鞋时仿佛才想到昨晚底子没有脱衣服,垂垂悟觉出来昨晚能够在酒醉后有失德的行动,但他如何也回想不出详细过程。儿媳把一铜盆温水放在台阶上。鹿子霖一边洗脸一边朝灶房发问:“你妈哩?是不是又烧香拜佛去咧?”灶房里传出一声“嗯”的答复。鹿子霖鄙夷地说:“烧碌碡粗的香磕烂额颅也不顶啥!”灶房里的儿媳没有回声。鹿子霖看不出儿媳有甚么非常,就放心肠走到明厅方桌旁坐下抽烟。儿媳先端来辣碟儿和蒜碟儿,接着又送来馏热软透的馍馍,第三回端来一大碗黄灿灿的小米稠粥,便转过身回灶房去了。鹿子霖操起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稠粥,顷刻脑筋里轰然爆响气血冲顶一阵天旋地转——碗底搅翻出来一窝子铡碎喂牲口的麦草。鹿子霖端起碗举到半空又窜改了主张,没有掷到地上而是原样儿放回桌面。那一刹时,他脑筋里闪过一个惊问,摔了碗今后下来的戏如何往下唱呢?不成改易的关头是本身昨晚必定做下丢脸的事了;不声不响把饭端进牲口棚圈倒进牛槽,然后甩手到保障所去,仿佛也不当,今后还进不进这个门呢?颠末迅疾的阐发和判定以后,鹿子霖重新捉起竹筷,埋下头大口大口喝起稠粥来,声音清脆诱人,把一根一根麦草刮拨到大碗的一边,直到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只剩下一窝麦草,然后对着灶房喊:“盛饭。”

她跑到白鹿镇上,瞥见了稠密的人伙儿便愈发镇静,不竭咕哝着反复着“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的话,引得那些从四周八方赶集来的男人轰笑不止。她从街道上张张扬扬走畴昔,屁股背面拥着一堆看热烈的陌生人。白孝武抢先一步跨进保障所,鹿子霖正跟几个逛集趁便和他集会的友爱在屋里闲谈。白孝武神采严峻地说了产生的事,儿媳妇已经闯进院子,看热烈的人围在大门口不敢出来。鹿子霖蓦地吓黄了脸,一句话没说,跨上前去抽了儿媳一记耳光。儿媳被打得趔趔趄趄在原地转了一圈,晕头昏脑地问:“爸,你不跟我好了还打我?”鹿子霖气得神采蜡黄,又甩出一巴掌,那女人就颠仆在院子里。鹿子霖说:“孝武,你快把这祸害拉回家去。”白孝武一把攥住那女人的胳膊,拖着拽着走出保障所院子,又禁斥那些尾追的人说:“疯子嘛,有啥都雅的?”鹿子霖紧随厥后赶回家来,把儿媳推动厦屋就从外边锁上了门板,喘着气送孝武出门:“孝武,你深明大义!”

事情就是在那一夜产生的。鹿子霖坐在天井的石桌前摇着扇子,青石矮桌上蹾着一壶酒和一只黄铜酒盅。灶房里煎油爆响的声音止歇今后,儿媳用木盘托着四碟炒菜奉上来,月光下能够看出是炒鸡蛋、醋熘笋瓜、烧豆腐和凉拌绿豆芽。儿媳把菜碟摆到石桌上站在中间问:“爸,你尝尝看咸不咸?”

儿媳坐在灶锅下的麦草蒲团上沉寂如铁,等候着碗被摔碎的声响和阿公的吼怒漫骂。她料想的统统都没有产生,听到了呼噜呼噜喝粥的响声,本身反倒慌乱无措了,及至听到阿公像平常一样呼唤添饭的声音,心头那如铁壁普通的堡垒顿时土崩崩溃。她低着头走到明厅方桌跟前,就瞅见碗里那一撮麦草。她双手端起空碗仓猝回身走回灶房,再没有勇气敢瞅阿公一眼。她翻开锅盖,捞起勺把儿又犹疑不定,把饭再舀进碗里呢,还是把碗里的麦草刮掉倒出来?她咬咬牙就把勺里的米粥倒进装着麦草的碗里,豁出来了,看他如何办吧!

儿媳洗碗时倒掉了麦草,憋在心头的那股勇气全数消逝,阿公这一手软杀法使她再也鼓不起抨击的勇气。她洗着碗筷洗着锅,仍然没法判定阿公的行动,莫非真的是阿公承认本身是吃草的牲口呢,还是他不与小人较量?还是另有别的甚么意义?

半年前一天深夜,鹿子霖喝得醉醺醺回家来用脚猛踢街门。街门闩子咣当一声响门扇启开,鹿子霖跷门槛时脚尖绊了一下,颠仆在门里爬不起来,大声呻唤着发脾气:“你狗日……还不从速扶我,还……立在那儿……看热烈!”他觉得开门的是老伴,却料不到今晚是儿媳开的门。儿媳难为情地说:“爸……是我。”鹿子霖辩白不清是谁的声音,持续发脾气:“我晓得是你……你不扶我,盼着跌死我?”儿媳便伸手抓住他的膀臂往起拉。鹿子霖仍然大声呻唤着,挣扎着爬起来,刚站立起来走了两步,又往前闪扑一下跌翻下去。儿媳仓猝抱扶住他的肩膀帮他站稳身子。鹿子霖本能地把一只胳膊搭到儿媳肩膀上,借助着倚托往前挪步,大声慨叹着:“老婆子,还是你对我实受!”儿媳满脸骚烧,低声辩白论:“爸,你尽说胡话——不是俺妈是我。”鹿子霖眼睛一瞪,站住脚:“你妈咋哩,你咋哩?都一样喀!你对爸也实受着哩……也好着哩喀!”她扶着阿公走过门房进入天井,一轮半圆的玉轮贴在天上,院里满盈着香椿树浓烈的香气。鹿子霖站在天井里连着打了两个震惊屋院的喷嚏,变出一副柔声憨气的调子说:“俺娃你……孝敬得很……”说着就伸过右臂来把儿媳抱住了,毛茸茸的嘴巴在她脸颊上急拱,喷出热骚骚的烧酒气味,几近同时就有一只手在她只穿戴一件单衫的胸脯上揉捏。她惊叫一声,浑身炎热双腿颤抖,几近堕入昏迷的恍忽中,又本能地央告说:“爸呀,这成啥话嘛……快丢手……”鹿子霖说:“这怕啥嘛……俺娃身上好软和……”儿媳终究从突发的慌乱中规复明智,猛力摆脱出来奔进厦屋将门关死。鹿子霖又跌倒在地,哼哼着爬不起来。儿媳在炕边上坐了一会,平静一下,从小木窗朝外看去,阿公仍然躺在天井砖地上拉起鼾声。她叹口气,鉴定阿公真的是喝醉了胡涂了,怜悯之心又催使她开了厦屋小门走出去,再次把阿公拉起来拖向上房砖垫台阶。阿公已经完整不省人事,任她拖着拽着架着走进上房东屋按在炕边,顺势就倒在炕上,仍然呼噜打鼾。她给阿公脱掉布鞋把双腿掀上炕去,拉开一条薄被搭在阿公身上,然后就走回本身的厦屋。这一夜,她睁着眼坐到天明,听了整整一夜从上房东屋传出的忽高忽低忽粗忽细的鼾声。

鹿子霖被这件难以辩白的瞎事搞得惶惑不安。他的女人鹿贺氏却冷酷地给他撇凉腔出气:“这下你在原上的名声更加的大了!”鹿子霖吸着水烟底子不睬会她。鹿贺氏在自家门楼里挖苦他的话再刺耳也无伤大局,费事的事是这个疯子儿媳如何办?她胡吣乱呔的瞎话如果传到冷先生耳朵,他还如何和他见面说话?这件事产生得如许俄然,的确是猝不及防,一下子传播到全部原上,像打碎的瓷器一样不成清算,难以箍浑。他想去找冷先生劈面说清,准定能够先入为主廓清究竟,考虑到此时镇子上人群拥动被人谛视的难堪,直比及集散街空,他才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一见面倒先开口:“子霖,你来了先坐下。我晓得晌午产生的事了。”鹿子霖蓦地感觉心头宽释,脸上也安闲了。冷先生安静地说:“你不要跟小人计算。”鹿子霖至心肠打动了,说:“大哥呀,我对不住你!”冷先生说:“先前的事前前的话都不说了。我给她把病治好,你让兆鹏写一张休书了事。”鹿子霖凄婉地说:“你前二年说这话,我不忍心,我总想得个美满结局哩!没推测越等越糟。咱先不说休书,等病好了再说。”冷先生便跟着鹿子霖到家里去给女儿诊病。

冷先生刚走进中医堂还没坐稳,鹿子霖又来了,不消说是儿媳的疯病又犯了。冷先生啥话不说又来到鹿子霖家,先在院子里鹄立聆听。厦屋里传来女儿的声音:“我有男人跟没有男人一样守活寡。我没男人我守寡还能挣个贞节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图个啥?你娃子把我瞅不进眼窝,你爸跟我好得恨不能把我吸进鼻孔儿……你不上我的炕你爸爱上……”鹿子霖站在侧后,满脸烧骚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冷先生转过身走出门来讲:“你跟我去拿药。”

冷先生走到天井,就闻声女儿的喊叫声:“爸吔,返来吔快上炕!”冷先生腮帮上的肌肉抽扭着走到窗前。女儿瞅了冷先生一眼就愣呆呆地僵住,随之哇地一声哭叫。冷先生说:“把锁子开开。”鹿贺氏翻开锁子开了门。冷先生进了厦屋瞅着女儿。女儿这时复苏过来,抹着泪号召父亲坐到椅子上。冷先生说:“你如何了?”女儿莫名其妙:“不如何。我好好的嘛。”冷先生说:“不怎了就好。你等着,我让你兄弟拉毛驴来接你回娘家住几天。”女儿说:“不费事兄弟,我不去。眼看下雪呀,我另有两双棉窝窝没绱完哩!”女儿统统普通,没有任何非常表示,冷先生坐了一阵儿回中医堂去了,临走丁宁说:“再犯病的时候你叫我。”

沉重而又严峻的收麦播秋持续了一月,她被地里场里和灶间眉目庞大的活儿赶得团团转,沉重的劳作所产生的无边无边的倦怠,倒使她早晨能够睡上半宿结壮觉了。但是麦收一过,热浪滚滚的伏天到来今后,她又堕入那种奇特的境地并且更加沉迷。午歇时,她穿戴短衣短裤躺在炕上,想到阿公的大手和毛茸茸的胡子嘴就浑身骚痒,竟而忍不住呻唤起来。阿婆按例月朔十五到三官庙去烧香去叩首去守夜,为她的两个都处在伤害中的儿子叫化神灵。十五那天晌午餐时,她给阿公端上饭后没有马上分开,站在桌子一角侧着身子说:“爸,你爱喝酒在自家屋喝,跑到外村在人家里喝多费事?”鹿子霖听到费事俩字不由心悸,强装笑笑说:“在家喝酒没敌手喀!我喝酒跟朋友谝一谝图个利落。”儿媳说:“俺妈不在屋时,你黑天甭出去,我一小我在屋……惊骇……给你开门也……不便利……”鹿子霖腾地红了脸埋下头用饭,待脸上的烧骚退去今后,才侧着脸说:“噢噢噢,我不出去了。”儿媳趁机说:“你想喝酒就在咱屋里喝,我给你炒俩菜。”鹿子霖张大嘴巴健忘了咽食,吃惊的程度不亚于从粥碗里搅翻出麦草那一回,竟然完整慌乱地随口应诺说:“那好……那好嘛!”

麦草事件没无形成任何影响,阿婆从三官庙返来后也没有任何非常的发觉。阿婆自瘟疫今后更坚信神灵了,她把自家成为白鹿村独一未死人的家庭并不看作荣幸而是归功于她的香蜡纸表。阿婆每逢月朔和十五到三官庙为神守夜,风雨无阻,小病不违,除非病倒躺下动不了身。儿媳发觉本身堕入一种灾害,脑筋里日夜都在持续不竭反覆演示着给阿公开门的景象,她拉着风箱烧火做饭时,脑筋里清楚地映现出阿公搂着她肩膀的模样;摇着纺车踏着织布机或是绱鞋抽动绳索的时候,在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呱哒声和麻绳咝咝的响声里,俄然会冒出阿公“俺娃身上好软和”的声音;特别是早晨,她躺在床上就能感到阿公那双揉捏胸脯乳房的大手,能感遭到那急拱她脸颊的毛茸茸的嘴巴,能够嗅见阿公身上那种像骡马汗息一样的气味……她想到那些揉捏,那些醉话,那种骡马的气味,由不得害臊,又忍不住渴盼。她对那些景象非常惊奇,同时也发明本身本来一窍不开,兆鹏新婚头一夜在她身上仓猝溜过,本身底子毫无感受,老爷爷把兆鹏从黉舍逼回家来,他早晨和衣囚了一夜又走了,她有某种渴盼却美满是不成影象的恍惚。她现在获得了详细的新奇的被揉捏奶子时的酥麻,被毛茸茸嘴巴拱着脸颊时的奇痒难支,以及那骡马汗息一样的男人气味的浸润和刺激,如此详细,如此逼真,如此钩魂荡魄!她有力隔绝那些引诱而又非常清楚这些全数都是罪过。她偶然瞅着阿婆败坏发黄的脸颊愣愣地想,阿公大抵夜夜都用毛茸茸的嘴巴在那脸颊上拱呀蹭呀,必定用手揉捏阿婆那两只吊垂着的奶子。阿婆俄然斜着眼问:“你死盯住我看是认不得我了?”她猛一颤抖,从迷幻的地步灵醒过来低头不语。阿婆半是怒斥半是偶然地说:“我看你像是没睡灵醒迷里迷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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