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第三百三十八章
高似横刀在胸前,两旁的禁军们又都防备起来。
院使踌躇了半晌,低声道:“依微臣鄙见,陈真人气若游丝,对外界不闻不问,似心有死志——”方绍朴擅外科,很有天赋,又是御病院里最受官家正视的医官,若因诊治陈真人无果而开罪,实在可惜。他点出这个来,帮他一把,也算尽到了世交师伯之心。
高似渐渐站了起来,和枫树下的孟在对视了一眼,抬起手抱拳行了一礼。
高似的胸口狠恶起伏起来,握刀的手青筋凸起,指节发白。
“都是我高似的错,是我害了你。”降落的声音很稳,很丰富,穿过陈素的耳,透过无边无边的黑,像阵阵的雷。
九娘凝睇着他:“对不住。”
她如果说出来,他又会如何?最痛苦的莫过于他仍然还是会送她入宫。他是翰林巷孟氏一族的嫡宗子,他已有婚约,他背后另有近千族人。她虽天真懵懂,却毫不会让他难堪。哪怕他只是跑一趟探听陈青的动静,她也要谢上好多遍,她向来不肯意难堪任何人。
高似的眼中,只要榻上的女子。那扇门以外的统统,和他无关了,和他们无关。这里,只要他和她。只可惜她不晓得。和那夜一样。
刀尖和枫树下的一地光影仿佛都颤了颤。九娘停了停,又道:“她入了宫,再也没有人将她捧在手内心疼着了,没有人将她看得比本身更首要,没有人在乎她。在宫里被欺负,她怪本身没学会她兄长的一点点本领。六郎被欺负,她怪本身不会奉迎太后和帝后。阿予被推下水,她怪本身没有看好她。就算再恨你,只怕她还是会怪本身。就算她内心有过谁,她也只会怪她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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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伸手悄悄碰了碰她的左肩,被阮玉郎那样捏着,肩骨不晓得碎了么,医官没有多说,层层纱布包着的处所,他一碰,指尖如被火炙,立即缩了返来。
表哥,我不想去,我怕。鲁钝如他,是在虎帐中才俄然明白她一向说不出的那句话。
只是他不能再保护六郎了。
赵浅予一头扑在陈素手上失声痛哭起来。
孟在猛地扭过甚,看向高似。眼中熊熊肝火,坠入熔炉,忽地又浇上冰水,淬厉成寒冰利剑。
心有死志……
“你能救她。”九娘轻声道:“去尝尝吧。”
善后事件在张子厚的批示下,有条不紊地展开起来,清查叛党余孽,打扫各殿各阁,搬运尸身,伤兵救护,慈宁殿那损毁的半扇大门被移了出去。方才被日光笼着的圆柱高低都是水迹,七八个内侍蹲在地上洗濯血迹。刑部和大理寺将一众官员押入诏狱,又派员锁拿他们的三族亲眷。宗正寺和礼部方才接办兆王府的一摊子事,这边又接下了赵元永。
赵栩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身先去检察陈素和赵梣的伤势。
慈宁殿中渐渐静了下来。世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阮玉郎身上。阳光淡然地从刀砍箭伤的窗口穿了出去, 双人方可合抱的圆柱仿佛镶了两道金边,他低垂的头颅一动不动, 上头有半幅日光,细心一些, 能看得见灰尘在不循分地浮游着, 又仿佛在安抚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
赵元永颤抖着,悄悄唤道:“爹爹?爹爹。”他想走上去抱一抱他, 才挪了一步, 已被孟彦弼一手扣住。
高似茫然四顾,几要发疯,暴戾狂躁如飓风普通囊括了他的身心。他要杀谁才气泄愤?孟在么?他乃至不晓得那夜的事。
九娘泪盈于眶,伸脱手重抚赵浅予狼藉了的长发,一下,一下。她宿世心灰意冷时,阿昉也是这般唤着她。明显她真的不舍得了,悔怨了,想留下来好好照顾阿昉,可即便她万般挣扎,还是抵不过那沉沉的暮气拖着她往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去。
槅扇门悄悄地掩了起来。
赵栩蓦地转过甚,节制不住地喝道:“一派胡言!”
那深藏于心底不为人知的奥妙,他死力制止除想的奥妙,浮上了心头。她晓得了么,她明白了,以是她一心求死。
九娘苦笑道:“但是她是个那么好的女子,逆来顺受,万事都当作是她的错。被贩子恶棍胶葛,她怪本身的长相。她哥哥为民除害,她怪本身没拉住帷帽害了兄长。官家看中了她,她怪本身没有早日毁掉惹事的仙颜。”
高似双眼霍地展开,脖子却仿佛麻痹了,扭不过来,只低声问了一句:“甚么?”
他毕竟还是害死她了。
探过鼻息和心跳后,高似蹲在阮玉郎身前,沉默了半晌,才站了起来。
但她不会再错认他为孟在了。
“素素——”高似留意到她鬓角有了几根银丝。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如夏雷普通轰鸣人耳。高似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渐渐地转过甚,看向那边的窗户,她的女儿哭得那般短长,另有六郎,六郎为何没了声音。
慈宁殿后殿的寝殿中,向太后眉头舒展,守着赵梣。西偏殿的罗汉榻前,赵栩、赵浅予和九娘冷静看着昏倒不醒的陈素。
“素素——”
御病院的院使收回了手,退开几步,低声回禀道:“陈真人表里俱伤,下官实在无能为力,请官家降罪。”
邻近中午的春季,氛围中仿佛晕染着苍茫的烟气,有点干,有点枯。院子里朝着太阳的一株枫树,叶子已有些染金。九娘有些入迷,又想了想才道:“她没做错过任何事,是先帝的错,是你的错,也是——我大伯的错。”
第三百三十八章
赵栩和赵浅予几次转头。赵栩一声不吭,赵浅予却死死攥着九娘的手:“他真的不会害我娘么?”
“我心甘甘心。”高似俄然笑了开来。
“你做了甚么,你内心清楚。”九娘淡然道:“你的错,为何要她支出性命去赎?”
张子厚毫不踌躇一口承诺:“好。”那少年哪怕只为她求过一个字,他也会善待他。
孟在突然停在了那株枫树下,光影班驳,将他的面庞变得恍惚不清。
开初是压抑着不敢想,厥后是没法不想,最后是无需再想,她的声音笑容已经融入他骨肉当中。他所想的是如何能把她们母子三个弄出来。他会如何待她们才令她们能接管本身。
九娘搂着她的肩头往外走,温和又不容置疑隧道:“放心,我包管。”
西偏殿廊下两个男人静肃立在窗下,内里的话语和哭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他们耳中。
“多谢妹子指导迷津。”高似的声音降落,稳稳的。
张子厚踌躇了一刹,走到九娘面前,九娘悄悄点了点头,不等他问就柔声道:“我无事——”她转头看着被宗正寺和礼部带走的赵元永,轻叹道:“赵元永入狱后还请你关照一下,莫让他受刑。”
有些事无需明说,他乃至不肯去想,她若真的心存死志,必然是面前这个男人害死了她。他自会亲手为她报仇。打得过,要杀他,打不过,还是要杀他。
是的,都是你的错,是你害了我。往深渊缓缓而行的陈素,蓦地愣住了脚。
赵栩双目泛红,双唇紧抿,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半晌才沉声道:“召方绍朴速速回京。”
她向来没有记得过本身,伸出援手时没有记着他,邻里相处时也没有。他惦记了她几十年,却令她心存亡志了。
若不信赖运气之手的鞭策, 又如何解释这些年来的胶葛争斗?殿中几近每小我都曾被他费经心机地织入网中。她的重生, 是在这蛛网上扯开了一个极纤细的裂口, 但是如石投水, 波纹越来越广,被摆布的棋子们终能与他对抗,现在这最后一条蛛丝终究也被砍断。她的存亡, 曾和他息息相干, 他的存亡, 终究也和她密不成分。
可当年阿谁惨白着小脸,含着泪轻声唤着表哥的少女,是他亲身送她入宫的。他即使奋勇杀敌拼搏军功,即使费经心机入宫关照着她和她的一双后代,也有力补天。畴昔了的,永久回不去了。
高似无声地笑了起来,浓眉伸展,双眸放光。他坐到榻边,却不敢伸手去碰一碰她。
又一个心存死志之人。
槅扇门悄悄开了。九娘扶着门框,凝睇着廊下那一动不动的背影,出鞘的刀尖暴露半截,仿佛还隐有血光。
九娘抬起手腕,悄悄碰了碰廊柱,暖暖的。不远处鸽群又长回了胆量,在琉璃瓦间回旋着,没有了箭矢乱飞的天空,是属于它们的。
赵栩悄悄握了握九娘的手,持剑缓缓靠向阮玉郎。高似一个箭步挡在他身前:“他多次诈死,陛下勿以身涉险。”
狂暴褪去,高似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刀,盘膝坐了下来。他害死了她,那就剜他的心,给她报仇。
赵栩停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拉过赵浅予:“去吧,让女史给你清算一下。娘如果醒了,可不要被丑八怪吓到。”
孟在往外疾步走去,大声喝道:“传郑州随军医官方绍朴速速回京,十万孔殷——!”
赵浅予昂首望向院使,再看着哥哥怒不成抑的神情,紧紧握住陈素的手泣不成声:“娘!你别丢下阿予,求求你,你返来,你好好的返来——”
大敌终去, 九娘冷静看着垂首箕坐再无动静的阮玉郎, 却并无想像中的雀跃和欢畅。七年前州西瓦子楼梯转角口的偶遇,他身穿戏服,眼波潋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二人。今时本日, 他事败身故, 仍然是在他二人面前。
高似眼观鼻鼻观心,对身后的脚步声充耳不闻,全神灌输都在聆听殿内的哭声,另有那如有若无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