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一章 淮扬辩难
“那就持续,朕就是个听众。”
“我墨家所循乃仁道,仁道为何?大家所愿!六合本有不平,民气求平!上古之时,无官府,无朝廷,贤人不王而王,百姓自食己力,方有三代之治,当时六合不平,为何人间能平!?”
但汪士慎就是这么以为的,既已道出了心声,他干脆将心声全倾泻了出来。
满街招牌林立,多是民生常用之物,便是那古玩堂号,也摆出钟表镜子之类的“南物”,门口大青瓷瓶换作了落地钟。而街角和酒坊茶馆处,昔日摆的都是书画摊子,平话先生嘴里也是甚么《金瓶梅》、《西厢记》,可现在街边满是卖报摊子,平话先生满口江南乃至精华国事。
扬州在满清期间富甲江南,不但是南北通衢,两淮盐商更群于此,乃至明清时美女经济昌隆,造出了“扬州瘦马”。还不止美女,那些个宦途有望的读书人,也以书画为业,群聚扬州,乞食于附庸风雅的豪商。扬州文盛,李肆宿世时空里所谓的“扬州八怪”,跟“扬州瘦马”相映成趣。
“唔……朕还成了唐僧肉,你们啊,都要来咬一口。”
人流以外,车流盛于昔日数倍,款式庞大,马车、驴车、人车甚么都有,搭客也再非昔日少数富朱紫。肩舆偶尔也能见,却引得世人侧目鄙夷,慢一步就少挣一步的银子,真傻!轿夫有这力量,伶仃去拉车,起码多挣一倍,真贱!
当然,老字号还仍然耸峙,只是女人们号召恩客的体例有所窜改……“附赠混元罩,再无毒病扰”。
四周本静,这一番话道出,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这、这话的确太…・・・
刘大神采微微发白,从速缩到一边,不敢再言。就算他听不懂天子所言事理,却也明白,天子已看破了他的用心。
“天子陛下――驾到!”
李肆接太小茶壶,再扯过来一个凳子,表示三娘坐下,活脱脱一副茶社听书的凑热烈劲。
目睹天子在贵妃娘娘和锦衣侍卫的簇拥下走出场中,汪士慎苦涩地暗道,实在本身偶然与这个朝廷作对,实在本身只是想找到一条万世安宁之路,天子已经在做,而本身只是感觉详细的方向不对,而根底……那天人三论,他是满心信赖的。
这还是个“求一”的旧知识分子,主张跟本身不一样,必欲灭之而后快,为此能够不择手腕。不是江南文人久经理儒感化,根基都是这货品,只能靠他们先拉扯起本地教诲体系的框架,李肆还真想把这些人全换了。
李肆瞄了瞄此人,记起之前在车上看的质料,此人跟方苞是同亲,虽弃了满清,留在江南,但骨子里还守着理学,当然,特别晓得权变的理学。因为在扬州很有文名,被称为桐城派“方后一刘”,也曾执掌过淮扬学院的前身淮扬书院,就选了他来当学院山长。
李肆下了车,隔着人潮,就听到了辩论之声,一个声音坚如金铁,铿锵有力吸聚了全场人的重视力。
墨学虽在国中答复,讲的是公道均平,主张不实在际,还稠浊进了鬼神之说。门生自组墨社难以干与,可学院这类培养官僚之地,如何也不会将墨学设为正式学科。
精华天道求的是诸道并立,院方不好用强,也不能明贬墨学,就只能辩难以抗。把这费事丢给天子,那是再好不过。
“好了,摆驾吧……”
在岭南,大师还可当是学理辩论,是务虚,不是过分忌讳,可在这方才换主的江南,的确就是高树战旗,自缴头颅啊,四周士子和民人全呆住了。
随行的文部尚书屈承朔叨教是否止住争辩,开端学院立匾典礼,李肆摆手,他要再听听,淮扬书院是如何驳斥汪瞎子的。
天子、贵妃,官员,乃至士子和民人,又都成了听众,论争复兴。
李肆冷冷道:“哺养万民,乃人之父母,天之脂膏,朕又非君父,何来此德?朕所承天命,不过是审裁纷争,令这天下扬利绝害・・・…”
本日的扬州,街上再难见提笼架鸟,金玉浑身,悠落拓闲在街上漫步显摆的老爷。来往人流不竭,脚步比昔日快了很多,赶工的、运货的,都恨不得有缩地成寸的本领,一寸工夫一分银啊。
昔日那红灯笼高挂之处很多都改了牌坊,不是织坊就是巧堂,卖的都是女人家的针织丝棉、白粉胭脂,凭街抛绢的女人们倾销的不是本身而是货色。
“万岁万岁千万岁……”
这个马屁拍得别有用心,而容汪瞎子在天子亲临时拆台,更是别有用心。李肆暗哼一声,你怕是想借我这天子之威,在这里驳斥,乃至定罪汪瞎子,就此打压墨学,逞你兴儒削墨之愿吧。
接着李肆表示亮明身份,群臣忐忑不安地对视着,不知接下来到底会是如何一番景象。
三娘不太懂这些事理,倒是搞倒置了二者的干系,李肆却清楚,心说我们中原汗青悠长,不管是甚么思惟,甚么主义,两三千年前的老祖宗,全都玩过了。前面的人,固然拿着各色洋人的东西开练,骨子里却都通到老祖宗那一套东西里。
公允和公理,公道和天理,永久的话题啊,这也恰是他在马车上警省而得的忧愁。
上千士子民人,连带学院外无数听众都沸腾了,天子来了!
“承平承平,繁华相均,大家皆平,自此无争,万世安宁。此志此言,莫非不该是士子所求,士子所学!?”
“唔・・・・・・拿下,不,不是汪瞎子,是知府老爷,再不按住他,他怕冲要上去砍人了。”
在岭南所见各种,特别是诸多不平,让他终究转向墨家,由求公道,而入否定官府之路。在他看来,官府就是统统人间不平的泉源。
“持续啊……”
“不管是天道还是圣儒仁儒,虽讲大同之治,讲的是共繁华之治・以民气精进天道,以人力换得天酬,谋繁华于天,相互不相争相害。而你墨家如冬烘普通,就求在大家之间削平,损强补弱・不问强弱之由,只看眼中平不平。不究因,只问果,又与暴法何异?”
比方人死,还要分病死、伤死、饥渴而死。你墨家就视这类种辨别于不顾,只道人死之惨,不究人死之因。”
李肆摆手止住了他们,手一招,侍卫扯过来一个凳子,他闲闲坐下了,三娘却看向汪士慎,心说这白莲教真是害人啊,连读书人都信它的教义。
李肆神采悠悠,一面表示世人平身,一面号召侍卫去安设那已经在暴走边沿的扬州知府。
“墨家止战,可有分义战和不义之战?满清窃居中原,陛下领仁人义士而起・十数年兵戈,百万人死亡,方开这亘古未有之势,此战你墨家要止么?没有此战,另有你墨家本日复兴之势?这就是义战!卫国护民,中原争利,我精华年年不断兵戈,你墨家也要止么?同理如均平・你所言之人间不平,就如兵戈普通,也混有六合人间本有的不平・要均此平,是逆天之行!”
接着大师心口又重重一沉,汪士慎……完了,天子即便不治极刑,怕也要丢到南洋去开矿,一辈子再难见阳光。
“陛下,这只是学理之辨……”
是以他不躲避,不诉之以情面,而以他认定的事理,直面中原两千年来最大的忌讳,这事理不管是满清还是精华,都视之以极罪,乃至与白莲邪教的核心教义相差无几。
传授和汪士慎对视一眼,都升起如在梦中的恍忽感。
“你们认输了?”
“官府以外,工商也是人间不平之源!上天造人,温饱即存,锦衣玉食,不过是逞招摇之心,口腹之欲!而工商起,以利导万民大家怀着锱铢必较之心,为金银之利,弃家舍命,败德丧伦个个如人面禽兽,求的就是强与别人,此人间更加不平!”
可在这个时空,李肆这根搅史棍崛起,江南被精华腐蚀多年,现在尽收于精华治下,颠末几个月规复,扬州虽富强如旧,风情却大不一样了。
“持续……”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便是仁道之凭万民也由此而求公道!不管再多事理,六合再有不平,民气求的就是平,尔等抚心自问,这是不是民气!?”
童生秀才们去那里了?
李肆问传授,世人从速点头。
李肆道出了这几人的谨慎思,是想借他这个天子来赶走汪瞎子。
“六合不平,人可徙可力,大家自平。而人间之不平,呼每天不该,呼地地不灵,谁来削之抑之?官府么?官府握权益,有权即不平!官府握人间最强之力,官府即人间大害,官府即生此人间不平!”
天子这边,一帮官员满头是汗,扬州知府颤抖动手,指住汪士慎,就要号召拿人,文部尚书屈承朔则已经跪伏在地,说这只是学理之争,不涉实世,求请天子不要因怒兴狱。其别人也都跪伏下来一同讨情,当然,学院山长刘大倒是强压着笑意。
可李肆跟这些传授不一样,他要考虑的不是驳斥墨学,是以对汪瞎子要如何反辩充满等候。
汪瞎子・・・・・・他如何也跑这淮扬学院来了?
因此人潮如麦田倒伏中,汪士慎和几个学院传授只是躬身长拜,就显得非常高耸。
你要说谁在前谁在后,谁主谁仆,这可扯不清,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或许,民气就是这两面凑起来的。
“现在工商大盛,大家逐利。亘古以来,富者都视贫为贱,大家另有怜悯之心。可现在利字在前,义利一体以富为义,贫者之贱理所当然,大家再无仁心。长此以往,弱肉强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还再无别人怜悯。贫富恒在,贫富两分人间再无公道,如何能得大同!?”
繁华街巷以后,琅琅读书声不断于耳,却非昔日十多二十岁的童生,竟是童音更盛。
都去淮扬学院了扬州读书人还不是特别清楚“学院”跟“书院”的不同,只晓得一件事,考进学院,就相称于举人,学院毕业,就相称于进士。之前南岸几家学院建起,扬州士子满心抱怨,现在淮扬学院建起来了天然要去见地见地,摸摸龙门,祷告本身能入这龙门。
几位传授也从速向李肆讨情,他们不是理儒,天子本身都说过,精华容百家共鸣,还不止是争鸣,不必争甚么一,相融相汇,各守其异。只是这汪士慎的话,也未免太惊人了点,但愿天子不要重罚。
没错,民气都是逐利的,都想比别人强可儿心也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甘愿大师一样,也不肯有强者。
汪瞎子沉默半晌,腔调虽再不高亢,却仿佛压出了胸腔之气,推着话音向四周降落地荡开。
淮扬学院山长虽是理儒,可设立的学科却已不是理儒所长,出面跟汪瞎子辩难的是白城、黄埔乃至三贤等岭南学院调到江南的传授。这些人学贯中外,眼界已非同普通,言辞锋利,如刀子普通,戳在汪瞎子所持墨学的到处忽略上,不但场外“听战”的士子民人们纷繁点头,连李肆也暗道,本身可不必然能驳得这么锋利。
数千人山呼万岁,大多数人都还跪地叩拜,这就是江南和岭南的不同,在岭南,只要不是祭天之类的大典,根基都是长拜。
李肆来了这么一句,让汪士慎和那些传授们愣住。
“官府继起,始皇御一,自此而下两千年,分合不竭,令得人间不平,万民痛苦的,又何曾是六合的不平!?应时官府霸六合之有,掠百姓之利,近权者得繁华,草芥如置刀俎!分时强者以六合不平食人间之利,更是弱肉强食,到处不平!”
“世不平,乃德不清!德不清,乃道不正!为这不平鸣声,莫非不是读书明理之人该做的事?此虽墨家之言,可张载也言士子之求,是为万世开承平!承天府白城学院为何要立承平楼?恰证我朝也怀此大同之志!”
如果换作其别人,多数是要转作豪情阐述,列举人间各种不平,讨伐弱肉强食的罪过。可汪士慎不一样,他本是理儒士子,在精华天道之思下彷徨迷离,虽觉天人三论确是天人大道,但详细如何实现,天道派所谓义利合一,倒是讳饰求利的皮面工夫,不是真谛。
两淮盐商等一类皇商官商先是被李肆和雍正联手洗刷,余孽又被李绂和年羹尧抄家,精华雄师入扬州,剩下一些跟清廷干系紧密的也全都北逃,豪商阶层几近十不存一,凭借这些豪商而兴的青楼、珠宝、华服、珍奇、地产等行当全都垮了下来。
李肆一怔,国中墨社“矩子”汪士慎,之前求墨仁合一而不得,现在又折腾到这里了?
侍卫亲军出场,却没有遣散场下辩论两边,只是围了起来。
一行车队自淮阳学院侧门进退学院宽广前场竟被上千人围住,大门外更有澎湃人潮,却个个屏息静声,谁张嘴就遭旁人瞪眼,即便看不到,也要听前场里的动静。
汪士慎进犯工商,进犯义利一体时,那几位传授还跃跃欲试,满腔信心肠要驳斥这个“反贼”,可当汪士慎祭起“不患寡而患不均”这颗翻天印时,传授们都泄了气。四周也响起了低低的拥戴声多是民人,他们就觉这番话就是在为天下贫苦人讨公道,鼓足了勇气,支撑着汪士慎。
知府和学谕惶恐请罪,学院山长刘大却还了嘴:“陛下乃天下共主,哺养万民,也是承上天之命,行上天之德・・・・・・”
“日有阴晴,月有圆缺,时分四时,地分山野・田有腴瘠,人有聪愚。六合本有不平,人间本有不均!你墨家要均平,先得令白天万古当空・再无春夏秋冬,山峦田野皆成高山,亩亩如一肥瘦。六合不平,何故平人间!?草木不均,何故均繁华!?”
汪瞎子底子是豁出来了,把古墨的根底之述全兜了出来,直接明言――反官府!
有传授警省,这位圣道天子,行事本就有些不着常理,既然有这叮咛,就用心于面前这番激辩吧。
这跟之前上报的日程细节有异,扬州知府携扬州学谕、淮扬学院山长前来觐见,说是汪瞎子不请自来,要淮扬学院开设墨学。眼下来人太多,学院不好硬赶,只能让学院里的传授上场,辩倒这家伙。
可反官府,就是反朝廷,反朝廷,就是反天子,本身这罪,是如何也脱不了,汪士慎礼毕直身时,心境已经平复下来,悄悄等候天子的发落。
“墨家所言不平不均,要尽归于人间,那是绝了天人之连。以均平齐截人间,这何尝不是昔日外儒内法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