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明
陈上师闻言责怪道:“你这孩子,体贴聪明,就是心重。你思念亡母之心,又何过之有?况我与你娘亲本是手帕交,对你该当照拂。”又和缓语气说道,“要提及来,是我没照顾好你。当年你娘亲的资质也属上乘,你遗传她的样貌儿身姿,本是个可贵的苗子,却不想小小年纪出一场不测,再不能修习乐舞。并非你有负我的期盼,倒是我,愧对你娘亲......”说到厥后,腔调悲惨。
崔绾绾正在园子里闲逛,漫无目标四周瞅着,瞥见白薇远远的走出去,刚想迎上去问候,便发觉白薇神采非常,两眼红肿,似是方才哭过。心下悄悄惊奇,正踌躇要不要打个号召,但见白薇似是已瞥见她了,却当即低头,脚步仓促的往另一边去,约莫也是不想让人瞧见她现时的模样儿。也好,免得难堪。崔绾绾想着初见白薇时的娇俏灵动,也不想撞见她痛哭过后的满脸狼狈。
“薇儿,切莫偏执。”陈上师又伸手重抚白薇的肩膀,“你娘亲与你父亲,当年确是倾慕相许,无法你父亲已有家中长辈做主许下的姻亲,你父亲也是无法,虽说只能纳你娘亲为妾,却待她不薄。你娘亲,是因病没了的......”
白薇已坐直身子,垂着头,不哭也不语,木木的听着陈上师说话。神采已褪去红胀,转为惨白,两只手死死攥着帕子,似要将帕子拧出水来。
陈上师将她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也忍不住流眼泪。待她哭声垂垂止住了,方才劝道:“薇儿,你内心的苦处,我都明白。只是,你现在也大了,既已不能入乐籍,老是要嫁人的。我视你如亲生闺女,也不忍见你孤负大好韶华。因不能种植你学乐舞,我至今抱憾,若再迟误你的婚事,今后地府之下,我也无脸见你娘亲了。”说罢,又是几声感喟。
陈上师轻叹一声,说道:“薇儿,我知你故意结。只是,你身为后代,自当尽孝。当年,你父亲也是不得已,你嫡母夙来容不下你娘亲,你自小儿的模样儿便像极了你娘......你父亲,一来忧心你,二来也是遵你娘亲的嘱托,将你拜托于我。这些年来,你父亲虽未曾来探视,也未曾接你回家,然他不时托人送些衣物钱帛,信里也对你颇多顾虑。”顿了一顿,又道,“这些年,我也托人刺探过一些,你嫡母和长兄越闹越不像话。你父亲的日子,只怕也是诸多不顺意。他今次的信里,还提及,已为你物色了一门好婚事,望你能嫁得夫君,今后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薇儿,前日你父亲有信送来,许是上了年事,身材有些许疾恙,想你归去瞧瞧。”闲话的空儿里,陈上师说完这句,拿眼看着白薇。
春雨浸润过的城外车道略有些泥泞,马车行驶的并不快,可听到车轱轳的吱呀声。车厢内,陈上师靠坐在锦垫上,与白薇说着闲话。
长安城外持续几日飘着如丝春雨,沾衣欲湿。城外京郊一处较为偏僻的墓园,扫墓的人并不太多,只要少数几辆马车停在路边。墓园里,陈上师携白薇在一处粗陋的墓碑前,摆上几样祭品,并一壶薄酒,焚香祭奠。二人俱皆神情悲戚,白薇跪在墓前叩首,已是满面泪痕,哽咽不语。
“阿娘风华恰好,为何俄然就病了?还一病就病没了!阿娘没了后,我在家里备受凌辱,父亲竟全无体例。六岁那年,我好好儿的在家中花圃玩耍,却摔成重伤昏倒,幸得及时救治,也还是养了三个月才算好了。我伤好后哭诉于祖母与父切身前,言说我是被人推倒而至,却无一人信我,嫡母更借机惩罚,说我不但生性愚顽,竟还诬赖家人,不知改过,以家法鞭打于我......阿谁家容不下我,父亲也不能护我,方将我托于上师门下。我本也想承阿娘之志,用心于乐舞,熟知,那次一摔,竟落下病根儿,常常扭转几下便觉头晕作呕,再也不能习舞......薇儿此生已心冷,惟愿经心奉侍上师,以谢上师抚养之恩。”白薇已然痛哭失声。
“莲香姐姐,你娘亲做的点心真好吃。”崔绾绾吃着莲香娘亲做的糕点,不忘拉家常。
崔绾绾含笑享用莲香和她娘亲美意的点心,也享用莲香的喋喋不休。如许的家长里短,满含着炊火气味,让她倍觉亲热。这个小女人,是她来大唐交的第一个朋友,浑厚爽快,一向以小大人的形象体贴她,让孤身一人的崔绾绾感受着家人的暖和。这份仁慈,值得用心珍惜。
“那是天然的。”莲香塞了满嘴的绿豆糕饼,语音有些含混,“绾绾,我小弟长的可健壮了,已送去村里书院,能认很多字呢!下次探亲,带你去我们家看看他......我娘说了,有姐姐帮着补助些家用,便不足钱供弟弟进书院。我爹爹做工,我娘做些针线卖,家里的日子好过量了。我跟娘说了你,娘便让我下次带上你,还特地多备了些点心带返来......等我长大了,也能拿月银,帮上家里了......绾绾,你这么聪明,很快也能当舞优了,说不定还会成大师了呢......”
“薇儿,你切莫过于哀思伤身,你娘亲泉下有知,也不忍见你如此。”陈上师扶起白薇,慈爱的安慰着。
莲香和她姐姐便回家探亲了。崔绾绾一小我在园子里无精打采的闲逛,内心闷闷的。她的家人,是最远的吧?若在一个时空,纵使山高路远,也有相见之日。可如许超越几千年的相隔,再见,是长日无期了吧?!
待心境平复,白薇哑声说道:“薇儿虽名为婢子,上师待薇儿实则如亲生女儿普通。上师顾念与我阿娘昔日的情分,薇儿却感念上师心疼之恩典。只恨薇儿资质鲁钝,未能在乐舞一途上有所建立,负了阿娘和上师的期盼。本日在阿娘墓前,薇儿更是惭愧难以自抑,未曾想让上师忧心了,是薇儿之过。”
白薇听完并不言语,只低头咬着嘴唇,面色有些红胀,两只葱白似的手也悄悄抖了一下。
腐败时节。应唐律,官员可享三日休沐,繁华家属的祭奠礼节甚为烦琐。邀月楼答应部分舞优们享一日探亲假。
傍晚时,莲香返来了。带了一包吃食,热忱的分给崔绾绾一共享用。
马车停在邀月楼后院门口,白薇先下车,回身扶着陈上师下来。大门口早有杜嬷嬷带着两个丫头候在那边。世人进门,陈上师叮咛白薇不必跟着了,归去好好歇歇,这里自有杜嬷嬷和两个丫头奉侍陈上师回房去。
白薇颤着身子站起,半晌方止住抽泣,拿帕子试了泪痕,两只眼睛已经红肿,不复昔日的灵动模样儿。陈上师垂怜的拍着她的肩膀,微微的感喟。
“上师言重了,是薇儿命薄,无此机遇,于上师无尤。”白薇忙劝住了,“上师,天气不早,我们也该回城了。”一边说一边扶着陈上师往墓园外走。候在一边的一个粗使仆妇忙举了一把油纸伞送过来。白薇接了伞,扶着陈上师上了马车。
陈上师见她的模样儿,又添几用心疼,微微叹口气,也不再说甚么。
“他十年来未曾尽半点抚养之责,这会儿却要来给我说婚事,我必不肯应的。”白薇的情感有些冲动,语音里带着颤抖,“我就服侍上师一辈子,不嫁人!想我阿娘一片痴心,为了他放弃乐舞,嫁他后倒是早早放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