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闻秘事贾妃心惊(上)
贤德妃闻言,黯然道:“好日子在背面……那是有后代的,比方皇后,比方珍妃……”说着已经是红了眼眶,“我倒是个没福的,当年好不轻易怀上一胎,却留不住……”
元春将宝玉放下来,仍牵着幼弟的小手,只觉其间事情似真似幻,寂静半晌,轻声道:“便是能如此相聚一刻,也算彼苍垂怜了。”又道:“我多年不见父母祖父母,心中实在挂记,不知可否也见上一面呢?”
探春道:“只怕时候来不及,何况也不急在这一时。”她顿了一下,又道:“大姐姐有所不知,自你故去,我们国公府也日渐倾颓,厥后又惹上一场滔天大祸……”
那扣问是否传膳的婢女不敢轰动,规端方矩得站在一侧静候着,直站到腿都酸麻了,才听这贤德妃长叹一声,叮咛道:“我病中懒怠饮食,只本日倒想起那一道荷叶儿蘸蜜小粽子来。喝了药吃一个甜甜嘴却也是好的。”
过了一刻,那碧玺又怕贤德妃这般坐着积了食,引逗道:“奴婢本日听奉侍贵重主的姹紫说,西花房那的灯都彻夜亮着呢。”这贵重主是当初在王府与贤德妃同住一个院子的,厥后生下一子,母以子贵晋以妃位。这后妃中,贤德妃也最与珍妃投机,纵使病中懒怠,也不时派人传话请安的。
迎春便叹道:“那深宫禁地岂是甚么好去处,大姐姐想必心中艰巨,你又何必很问。”
迎春在侧,笑望着元春微微点头。
“我呸!”先头那女子更加气怒起来,“别人捧你两句,你倒不晓得本身斤两起来!你绣艺好?宫里专司朱紫衣裳的绣娘,哪个敢自夸绣艺好?!你倒是实在,那芍药捧你两句,你就浮滑得命都不要了?”
她踩着云,人渐渐飘下去,目光所及之处,不管竹树山石亦或是亭榭雕栏等物,只觉说不出的熟谙亲热。沿着青石路,转了个弯倒是一处书房,挂着匾额,上书“绮霰斋”,贤德妃只感觉心中哎哟一下,似被雪团击中了普通,神思垂垂腐败起来。正在考虑之际,却见那书房中奔出一个小人儿来,不过三四岁稚龄,生的聪明灵秀,端得让人敬爱。那小人儿跌跌撞撞朝她奔来,仰着笑容也不看路,只嚷着,“大姐姐,大姐姐……”
仿佛是飘在天空一片云海上,她微带着些苍茫俯望这偌大的禁宫,那足足有三人高的围墙再也隔绝不了她的视野。超出那一片片金灿灿刺眼的琉璃屋瓦,超出那重堆叠叠连绵无尽的飞檐,超出那压抑的紫色高墙,她向远处云海绝顶了望去,不顾仪态得踮高了脚尖,聚神凝目握紧了双手……西边的云海垂垂消逝了,渐渐显出了下方一处府邸。
探春见她惊怪,咯咯一笑,道:“大姐姐你却骇怪甚么?你做了贤德妃,锁在深宫里,不是也回了这国公府里来吗?我与二姐姐不过同你普通,生魂离体,在此一聚罢了。”
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却听迎春笑道:“我方才从祖母那过来,听她白叟家叮咛晚膳筹办荷叶儿蘸蜜小粽子,可不是为大姊姊备下的?”说着走上来,又哄宝玉,“你现在沉甸甸的如许让大姐姐抱着,可不怕累坏了大姐姐?快些下来,让碧玺带你去洗洗这小猫脸,等会去祖母那总不好这个模样。”
说话间,二人却已经转过凉亭,立在一堵花墙前,贤德妃沉默不语,碧玺也沉默相伴,唯有那琉璃灯的烛光映在密不透光的花墙上,衬得那一树粉花如在火中,却幽幽得散着冷香。
坐了半响,那贤德妃望着花房长廊绝顶处的凉亭,不觉想起当初便是在这里,尚未即位,不过是王府世子的水沥拉着她的手,一双年青敞亮的眼睛里尽是情义,柔声哄她,“我同你讲情分,你却来同我说身份,傻丫头,你且奉告我愿不肯意就好……”她慌得甚么似的,急着抽手却那里摆脱得开……
这女子踩云立于半空中,并不见她如何发劲号令,却能声传四野,“你们姊妹三人这半晌相聚,已是我逆天而行;此后更有一桩违逆天命之大事要元春你以迎春、探春为助力去策划。现在不过是趁你们三人肉身尚在,取一丝生魂做引,若要详谈,来日方长。”
那嫣红方才讨了个败兴,固然内心犹自讪讪的,却仍笑着接话道:“奴婢听管花房的寺人说,有的花儿要通夜用灯照,催着开呢,虽是寒冬,却也能见着琼花睡莲木兰花呢……”
贤德妃看了说道:“柴胡晋升的,无碍么?”那太医在屏风外躬身道:“回贵主话,酒炒过的柴胡主发散,无妨的。”
探春抢先笑道:“我正与二姐姐考校宝玉千字文呢,却见他像闻到鱼香的馋嘴猫似的一起跑出来了。”说着与迎春相视一笑,“我和二姐姐便猜到准是大姐姐来了。”
贤德妃知她情意,也笑道:“难为你故意了。”便移步去阁子,看她们几个大丫头开交绳儿。
自幼奉养贤德妃的碧玺瞪了那嫣红一眼,她自是晓得贤德妃心机的,便把话岔开,笑道:“贵主前日说想看翻交绳,奴婢昨儿刚巧学了一个新花腔,贵主可要瞧瞧?”
厥后王爷成了天子,他便做了太子,东宫里却还是那几个女人,她倒也感觉安闲安闲;谁晓得眨眼间,他做了天子,不过三年,后宫的女人倒是一年创新一批,偶然瞥见那些承诺常在,她都叫不上名字来……这才晓得那些年不过是他为了阿谁位子做的模样,男人嘛,哪个不是喜新厌旧呢?便是她那道学父亲,也有两房美妾。
贤德妃听了,便沉默不语。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
碧玺暗自悔怨讲错,忙道:“能怀上一胎,便能再怀上一胎,到时候我们好好将息……便是现在,贵主也很该留意本身身子,身子骨好了,送子娘娘天然也照拂……”
想着,贤德妃站起家来,举步往凉亭那走去,只让碧玺捧了一盏琉璃灯跟着,边走边问道:“碧玺,当初在贾府便是你一起奉侍我,现在也有十几年了……你倒是说说,我这一辈子过得算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那女子却不作答,只凝目念了四句偈语,却道是:
元春只觉这偈语似在那里听过,正低头思考时,便觉身上一沉,面前风景尽皆寂灭,只听得耳边有人悄声道:“贵主,到了传晚膳的点了。”她这才神思腐败起来,睁眼看时倒是本身倚在靠枕上睡了一觉,想起梦中各种,不觉心下欣然,只懒懒歪在靠枕上,怔怔的入迷。
这婢女唯唯得应了,边退出去边在内心嘀咕:只那核桃大小的白米粽子,吃一个又顶得甚么事?莫说这些朱紫们三天两端吃药,可不都是这不好好用饭上来的!
随行的老嬷嬷、碧玺二人便陪着贤德妃在花房口坐下来,别的宫女结伴看花去,独嫣红别有一番长进心机,也留下来陪着。
便在这六合沉寂之时,却听得花墙那侧传来一名女子声音:“你这小蹄子,我教过你多少次――宫内里,万事莫强出头,莫强出头……你压根没往内心去是不是?”
因只要两人在,又听贤德妃这话大有怀想往昔之意,碧玺便不再唤她贵主,陪笑道:“蜜斯的好日子还在前面呢,那里就是一辈子了呢?”
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这贤德妃进了两个小粽子,口中苦涩,内心也觉清爽起来,一时倒感觉身子也松出现来,隔着窗子望了一眼内里天光,见犹有落日余晖,便欣然道:“夏季天短,本日这太阳倒落得晚。”
她微觉疲惫,换来换去总不过是这几味药材,只不过总要例行详问一句,以示对本身病情之在乎的。
元春与迎春、探春相顾惊奇,那探春便望空问道:“敢问仙子名号。”
元春听了动容,正待详问是何种滔天大祸,便听得那碧空之上传来一声女子清喝:“咄那女子,岂可泄漏!”这元春循名誉去,只见云海中模糊现出金光道道,于万丈浮金中飘下来一名妙龄女郎,虽不能视其面孔,但觉其仪态崇高,不凡尘女子所能对比。
贤德妃便点点头,将方剂放回银盘,余下的事自有婢女打理。她耳听得婢女将太医送了出去,半阖了双眼歪靠着引枕,一时神思倦怠,似睡非睡间竟似灵魂浪荡出身材了普通。
这一日例行诊脉过后,太医又开了新药方。婢女将写有方剂的纸用银盘托了,绕过隔扇屏风,捧至贤德妃面前,跪下呈了上去。
几个大丫头恰是花一样的年纪,何况贤德妃又向来刻薄,一时七嘴八舌得群情起来,倒也笑声不断。直听得这贤德妃也动了心机,笑道:“罢罢罢,我知本身一贯病着,也拘了你们。这便一同去那西花房看看,恰是年节下,也添些喜气。”
探春却道:“宝玉是小孩子哭哭啼啼倒也罢了,大姐姐怎得也堕泪了。”
元春惊怔,看这二位mm清楚是她入宫前的年纪,如何竟晓得厥后之事,又如何能有这般见地。
待贤德妃凝目去看那方剂,却写的是:柴胡(酒炒)三钱,知母二钱,沙参五分,闽蒌五钱,王不留行二钱,车前三钱,甘草二钱,川椒一钱,急火煎,投大枣数枚葱胡三茎为引。
却说新帝继位三年,大丧已过,这一年的新春不管官方宫里都是格外热烈。当时后宫当中喜乐之声时闻,便是平日里不准穿红戴绿的宫女们,也都换了新装――这类日子,衣袖上绣道出挑的红边,辫尾扎朵美丽的绒花,主子们也不管帐较的。
另一个女孩声音抽泣道:“我那里是强出头,是芍药弄坏了容妃的小风毛坎肩,求到我这里来……央着我,说是我绣艺好,取了同色的丝线沿着边角从内里补缀起来,再看不出来的……那里推测容妃娘娘竟如许眼利?”
贤德妃点头苦笑:“那里有甚么送子娘娘,这后宫送子的……是皇上。皇上不来,你却又有甚么体例?更何况……”更何况,前朝已经是那样情势,皇上不来她这凤藻宫,也实在是道理当中――只是如许的话,最多只在内心想一想,谨言慎行了二十多年的贤德妃是决然不会宣诸于口的。
这贤德妃本也不是爱好热烈之人,谢了皇后娘娘体恤之情,便放心将本身关在凤藻宫中养病,每日里不过抄经籍焚佛香消磨光阴,隔两日由太医诊一次脉罢了。这风寒总也不好,太医开的药是换了几次了,便是贤德妃身边的婢女都不由得心焦,独贤德妃本人却看得极淡,并不以病为意。
那贤德妃已是被这宣称呼震飞了心神,那小人儿却已经不管不顾扑了过来,抱住了她的腿,一低头再扬起脸来时,黑嗔嗔的眸子上已是盈满了泪光,他抽泣道:“大姐姐,你莫要入宫,你莫要入宫……”
便有那方升了二等的一名宫女,名唤嫣红的,凑趣道:“恰是呢,慈安宫里老佛爷做法事,连老天爷也多借一寸天光呢。”
是了,宝玉,探春,迎春……她本不是这劳什子的贤德妃,她原是国公府的大蜜斯贾元春。只是她却如何又返来了,莫非这倒是大梦一场?她搂紧了怀中的宝玉,如许实在的触感,她乃至能闻到园子里的百合花香,耳边是二mm的笑声,面前是至熟谙的风景……如许真的如何能是梦呢?她又如何能信赖如许夸姣幸运的统统原是幻境一场。
那贤德妃虽是病中,又隔着屏风,却还是换了见客的衣服,端坐在床榻上,虽觉有力臂沉,却还是伸手取过那方剂,低声道:“你且起来。”不欲令婢女久跪。
那女孩辩论道:“姑姑何必如许说我,我虽心机机灵不及姑姑,独占这绣活一样还勉强能入人眼,连万岁爷都是夸过的……前儿在容贵主那,万岁爷的荷包脱了线,便是我绣了株翠竹讳饰畴昔的。万岁爷说……”那女孩洋洋对劲还要往下说,先头那女子已是按耐不住,厉声道:“还不住嘴!你道本日这场祸事从何而来?”
贤德妃在一片震惊茫然中抱起这小人儿,喃喃道:“宝玉,宝玉。”这里是她的家啊!是生她育她的荣国府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看了一十五年――这平生中最欢愉的光阴皆出于此……她抱紧了怀中的幼弟,当日她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厥后添了宝玉,她乃长姊,宝玉为弱弟,她心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垂怜宝玉,与诸弟待之分歧,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书院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她手引口传,传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但是入宫以后,十多年间不过探亲之时得见一次,竟是生离如死别普通了。
贤德妃久不走动的人,待到了西花房,便觉气短心慌起来,因叮嘱道:“你们各自散着看花儿吧,我就在这门口略坐坐。”
她正抱着宝玉无语泪流,却听得书房内有笑声传来,接着便见两姐妹相携走了出来。右边那女孩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一张鸭蛋脸上俊眼修眉,傲视神飞,却不恰是三mm探春;左边那位倒是肌肤微丰,合中身材,面庞儿像新奇的荔枝肉那般晶莹光滑,和顺可亲,乃是二mm迎春。
婢女们这便给贤德妃披上大氅,换了鹿皮绒靴子,当前两个小寺人提了大灯笼带路,碧玺亲身捧了一盏琉璃罩手灯侧走在贤德妃前半步照亮。那贤德妃手焐子里揣着暖炉,往西花房走却要颠末苑子石山亭那边,树林子太密,遮着灯黑森森,便觉心下不喜。
独占凤藻宫一处罚歧,合宫寂寂,也无妃嫔来往,唯有宫角几株寒梅凌寒绽放,暗吐暗香。本来这凤藻宫尚书,封了贤德妃的贵主病了。开初不过是偶感风寒,不知怎地却勾动旧疾,连绵旬月,总不见好。因着节下来往人多,事多烦乱,说是怕扰了贤德妃养病,实则为防时疫,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说是体察贤德妃情状,谁都不准来扰她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