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166章 从前

这一日,又下了雪。

他喜好雪。

红药瞧不见彼处景象,目之所及,独一角墨青织金蟒袍,恰是徐玠本日所著衣衫。

门扇方一开启,砭骨的北风便夹着雪片兜头砸将来,身前的棉帘子“呼啦”一下飞起老高,才只一息工夫,他身上的热气便被朔风尽皆攫去。

他和只比他大一岁的哥哥不得不出面筹划,给娘办了面子的丧事,还要给爹治病,很快便花光了统统积储,搬出了本来的坊市,住进了城北的窝棚。

雪下得越大,他便越欢畅。

红药此时亦面现惶恐,说话声也停了。

接下来的故事,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然后,他便会在惊慌中醒来,望着乌黑的梁顶发楞。

那以后的好久,吴承芳经常会梦见那只手,幼小的、冰冷的,掩在他的眼皮子上头。

不过是一些俗之又俗的故事罢了,除了让人群情两句,叹一声“不幸”,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好雪。”吴承芳眯起眼睛,冻得通红的鼻头微微皱着,干清干净的脸上,是一个孩子般欢乐的笑。

吴承芳眯了眯眼,仿似被各处的雪光刺痛。

彼时的他还太小,便连这再简朴不过的事理亦不懂,只是纯真地为阿谁再也不存在的白瘦子难过着。

如果被人发明她与徐玠私会,徐玠自不会有事,她可就难说了。

爹娘死了,无亲无端,孤零零的年幼兄弟只能乞食为生,成果赶上了一群野狗,为了护着他,他的哥哥被活活咬死了。

有甚么可哭的呢?

雪下得正紧,琉璃瓦上已然覆了厚厚一层银霜,空中上、雕栏上、屋檐与窗棂上,亦似盖上了白棉被,目之所及,唯有苍茫茫一片白。

院子里空落落地,雪地上连个足迹亦无,檐下冰棱结了寸许长,虽是中午,那棱尖上却连一星水珠亦无,显是气候极冷,底子化不去。

这是他与人商定的暗号。

当年若能有这一身衣裳,爹能够就不会冻死了罢。

比及终究有大人赶来,把野狗打跑,吴承芳脸上的那只手,已经冷得如同那檐下的冰棱,再如何也暖不过来了。

真和缓啊。

气候一点一点地暖起来,雪人的身子却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鼻子掉了、眼睛没了,胳膊也被大风吹去。

可纵使如此,它也一向稳稳地守在那儿,从不挪动半步,直到最后,化作一滩透明的水渍,渗进泥地里去。

“等会再说。”徐玠轻声道,向她做了个放心的手势,旋即撩袍起家,大步踏出游廊,很快转去了青石照壁背后。

吴承芳吸了吸鼻子。

红药这会儿只忙着要走,胡乱应了一声,便与徐玠前后脚分开了小院,所幸一起无事,安然回到了乾清宫。

皮袄、棉靴、塞了厚棉絮的手套。

徐玠神情一滞。

他笑了一下,抬手扶了扶头顶的灰鼠帽子。

三天以后,便到了腊月二十二。

更何况,这宫里谁又不是如此?

只是,这难过总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便又会充满等候,想着,等来年大雪,他爹必然会堆个更大、更标致、更神情的雪人给他玩。

两年后一个大雪的夜,阿谁会堆标致的雪人、会拿木头雕出最精美物件的男人,冻死在了冰冷的泥塘上。

以是,吴承芳一点不难过。

从那一年起,柴扉的外头,便再也没了雪人。

他立在门前,口中不住呼出淡白的烟气。

八岁那年,他爹不慎从梯子上摔下来,被刨刀齐根割掉了五个手指,腰也摔断了,今后不但再也不能走路,且也落空了一双木工的巧手。

不似前几日的细雪纷飞,而是连缀六合的鹅毛大雪,密且急,雪花被朔风搅动着、抛洒着,风劲处,便直往人头脸上鞭挞,弄得眼睛都睁不开。

从寒冬腊月,到大地春回,这雪人儿便一向守在他们家的小院门前,看他们贴春联、烙面饼、洒扫庭除、吃团聚饭,再看门外雁字返来,东风吹化了河里的碎冰。

中午未过,吴承芳便跨出了屋门。

“这院子有人要用,快走。”简短地说了一句,葛尧年便行色仓促地去了,瞧来似是有要紧事。

逢着那样的光阴,吴承芳小小的内心,便会有一种孩子气的哀伤。

为着一家嚼用,他的娘亲以帮人洗衣为生,却因一个小小的风寒病重不治,放手尘寰。

“笃、笃、笃”,才说至此处,那院门忽地被人拍响,三声以后,略停数息,紧接着又是“笃笃”两声急敲。

若红药在此,亦能认出,这个葛尧年,恰是两度领她来小院的阿谁中年寺人。

好歹他另有过大雪人儿不是?好些人连这都未曾有过呢,细想来,他该欢畅才是。

见徐玠一脸担忧,红药亦不敢再掉以轻心,思忖半晌后,便正色道:“那就说闲事。你问的这事儿我差未几都记得,应当是在来岁春季的时候,我和红菱去外头办差,半道儿上……”

当时的他尚还不明白,这尘凡间大多数的人与事,皆与这雪人儿一样,终有一天会消逝、会式微,会化散在无尽的工夫里。

直到咽气的那刻,他也一向被哥哥护在身下,哥哥还把他的眼睛也给捂上了,不叫他看自个儿挨咬。

此时,徐玠已然将门拉开一条细缝,见外头立着的乃是他在内承运库的熟人——葛尧年。

吴承芳毫不畏寒,搓了搓手,将厚棉手套戴上,回身合上双扉,翻开棉帘,在阶前站了一会。

自打十岁那年净了身,他便再也没哭过。

小的时候,每逢如许的雪天,爹都会替他堆上一个雪人,大大的干净的白脑袋、圆鼓鼓的白身子,拿煤渣做的黑黝黝的眼睛,再插上几根松枝,短的是鼻子,长的是手臂,便成了。

厥后他才晓得,这世上,实则并没有太多的“来年”。

徐玠不敢再多担搁,返身知会了红药,又道:“上元节的时候我再来,到时候如果能够的话我们出宫逛逛。外头说话便宜些。”

吴承芳阖了一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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