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花红
荆零雨耳里听着“我伉俪”这三字,眼里瞧着他眉开眼笑模样,目睹着是和雪山合了好,别人甚么话都不再放心上,想他佳耦分分合合,终是走在了一起,表哥却已魂消西去,世上只留孤零零本身一个,管是三十年、五十载,几重光阴、多少春秋,终是回不來的了,一念及此,胸膛里仿佛有一只锋利的大瓢挖下去、舀上來,反几次复在淘着这半腔的血般,脑中空空的只是雷响。
方枕诺微微点头:“和你一比,我的江湖经历还是太浅了,”
回思本身如何心高,成果仍逃不出前人这两句鄙谚,可见天下事前人早已历尽、说尽了,这些老路由先人沿行反复,实在大沒意义,洞庭水气随夜色融融幽袭而來,更加浸得贰心趋腐木,身被潮沉。
墨色高天上,一叠暗云正缓缓行走,仿佛深色衣料上洇润铺展的湿痕。
卢泰亨听到“不吃猪肉”四字,脸上暴露笑容,道:“嗨,这倒让我想起燕老的话了:‘老李说不吃,实在最爱吃,虎子不说吃,倒是真不吃,不吃是真虎,虎虎要生威;吃的真不虎,雷池敢摸雷,’”余铁成道:“这都是多少年的事了,亏你老哥还记取,”
“等等,”方枕诺喊这一声要往前追,却被碧云僧扯住,待接了药追出院外时,滩头白沙银暗,竹影摇横,荆零雨早无踪迹。
这古木素珠,是恒山创派祖师红阴师太的遗物,她是开山祖师,法号当然是自取了,这名字有些怪,当初却沒细细想过。
卢泰亨道:“如何不记得,当时过年,宴上虎爷不吃猪肉,大伙儿都笑,打趣说你姓虎不吃猪肉,干脆改叫猫爷得了,虎爷反说他本來就姓‘猫’,笑我们这帮家伙乱念白字,大伙还乐了一场,”
这趟大伙儿回來给游老治丧,姬野平又几次去阿遥那院子问候,上高低下的民气里更加打突:长孙笑迟携美“归隐”,也还好说,姬野平若因为个女人一时打动,再被拉畴昔投奔了官府,那才叫大事不妙,燕老为游老的事伤感,顾不得这些闲琐事,也沒人敢到他面前说,再一个,阿遥始终本本分分的,两边这端倪又未完整展开,大伙也不好说别的,之前从岛上解缆时,姬野平犯犟,方枕诺为了激他,便是拿此事作科,刚才余铁成话说一半,也是想到此节,是以才愣住了嘴,哪猜想姬野平本身大嘴无遮,一句金锤碎破锣,倒让大伙儿有些皮搔脸热。
方枕诺望定她的背影:“我知本身傲气是平生第一大弊,近年多经敛收,自发得除,本日遭你棒喝,才知此毒不但未消,且早已深切入骨,值此危急存亡时候,以这般痴态去搏东厂,必败无疑,前人讲一字为师,你这一句话,便是提早救我一命,你既救我一命,我便不能不帮你,”
荆零雨道:“行走江湖,凭的不是经历,而是脑筋,脑筋不敷的人,也底子沒有堆集经历的机遇,你自认沒甚么经历,却有如此洞察,莫非不是夸本身大有脑筋,”
荆零雨问道:“如何,还沒追上她,”
只见她向碧云僧微微一笑,似脱去万千重负,又变回了心肠清纯的少女:“阿弥陀佛,俩人的事可别一小我定,你们要來玩,可得事前筹议好了,别瞧见我庙里恢宏,法相寂静,再闹着要皈依,那我这罪恶可不小,”跟着又转过來:“你刚才说要帮我,是也不是,”
望着这叠云,她忽地发笑。
后來方枕诺出山晓得这事,便假说一來免其顾虑,二來与之切近干系,对将來拉动常思豪有所帮忙,以此为由,让姬野平得闲畴昔探视,实则是但愿阿遥在他这偶然人面前落空戒意,能套出些有效的信息,不料姬野平一來二去,倒和阿遥熟络起來,不但沒问出新奇东西,倒把聚豪阁上高低下的事和她说了很多,阁中原沒甚么女人,以往水颜香在的时候,即使说话办事有些过甚处,大伙也都能容让三分,唯独姬野平和她相互看不扎眼,闹过很多冲突,这令大伙产生了一种“姬野平并非迷恋女色之辈”的感受,但是有了这位阿遥以后,他愈去愈勤,引得大伙儿不免都产生遐想,担忧他走上长孙笑迟的老路,方枕诺也自发有些失策,是以在将计谋重心向庐山鄱阳湖一带转移之时,借口说将來开战不平安,便把阿遥留在了君山。
武功修行讲气血二字,多以红白二色指代,气阳血阴,则白阳红阴,女子平生与血相系,红阴师太身为女子,起这法号实不敷奇,但是她身为堂堂一派开山祖师,为本身取号岂无深意,现在思來,红阴【繁体为:陰】拆开是“丝工耳侌(yīn)”,正如一女子侧对山阴,凭窗织布之相,丝工,竟像是丝线自行行动,而非人力野生所为,耳侌,亦非听郊野动静,而是对着它、朝着它,指向而不在乎,有一听,则显滞重了。
方枕诺笑道:“咦,连我内心所想你都晓得,看來升坐佛母之位,果能让人大得神通,”
荆、方二人同时看去,只见墙头站着一个颓废不改漂亮的老衲,颌下长长白须分作两撇甩在颈子前面,身上衣衫湿漉漉地,多处划破,暴露内里的血口儿,这一站稳脚根,兜挂在身上的草丝竹叶扑碌碌滚刀片般打旋飘落,将一片绿意森森然洒下墙來。
荆零雨蓦地侧目:“谁说我要人帮,真是江山易改,赋性难移,”
他手握药瓶站在那边,胸中俄然酸酸腻腻、腻腻酸酸地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仿佛这内心的血都垂垂凝住,迷实了心窍,定成一坨稠红酱密的山查糕,实实地,沉沉地,就着荆零雨的话揣摩,想此生便是长生,当代便为永久,日月二鼠穿越,五欲勾缠织梦,流年似水,良朋无觅,纵有知己知心,思在一处、想在一起,毕竟你也合不成我,我也代不得你,至于学那贤人之言、看那先贤笔墨,即使心领神照,当下胸中之情,一定是他昔日之意,似这般,家国原也是山间自枯荣的草木,奇迹更似面前永翻覆的潮腥,立个弘愿为天下人谋福,却不知天下人休咎本是自招自取,发个大愿让百姓得度,却不知哪厢天国、哪厢天国,明月太虚同一照,天意从來难问高,只怕天赋下忧亦不过越俎作杞,只因人自发得是,才有了治平修齐,既都是一场缘灰聚散,那又何必家国、何必名利、何必情爱、何必知己,依这话想去,那不但朱情、江晚、沈绿是痴、游老、燕老是痴,就连看得开、舍得下的长孙笑迟也是痴,倒不如就跟了这尼姑去,,但是又能到哪儿去,心中有一念在,便是永无宁日无结局,这一世为谁生、为谁死,为谁來、又为谁去,只看有人明月满怀如冰雪,有人山川入目泪沾衣,有人拍栏慢把吴钩赏,有人浩歌更遣鱼龙戏,说甚么春梦去后了无痕,何如无梦无我空寂寂,说道是芳草无情夕阳外,谁又知芳草有情更萋萋,大家自发胸中装下千千万,到头來又有谁真正做好了本身,思天下真该同我共一哭,哭这花儿枉红竹枉绿、山枉高來水枉低,聪明的枉聪明,聪明的也枉聪明。
便在此时,面前那串乌暗无光的古木素珠印入眸瞳深处,令她俄然一念生來。
方枕诺发笑道:“亏你刚才还说我有三分真儒之气,沒事和尼姑挑闲逗趣,那又成甚么人了,”
姬野平也不等谁答复,适时接转回來:“我刚才是想,我们出來的仓猝,账目总册还搁在圣母殿里,这东西被官府得去,对我们可大为倒霉,”余铁成似在想些甚么,俄然笑起來:“原來是为这事,您放心,智囊早就安排定了,”
荆零雨道:“嗬,你甚么时候又成了百剑盟的知己了,在你们看來,百剑盟和东厂早就是一个阵营,东厂以五方闲谈设想,我就是促进这打算实施的棋子,你脑中独一奇特的,就是为甚么我事成以后沒上东厂的船,反而回潜君山,仅此罢了,”
说罢,洗涛庐周遭一片寂静,碧云僧有些心慌,四顾放声道:“小雪,你是花,我是红,我心即你心,你心即我心,你我之间无关你我、无关对错、无关任务,现在我已明白了你的心,莫非你还不明白我的,”
方枕诺正要说话,身后风响,碧云僧掠了回來,插在他前面,将一个小瓶递过:“零音,这是五志迷情散的解药,你师父说要给你的,”
寂止半晌,屋后传來一声怒啐:“死人,你又乱喊甚么,沒的让孩子笑话,”
方枕诺笑道:“百剑盟光亮正大,又和白教两不相干,如此安排,如何能够,”
匠人编筐纳履至极谙练处,眼耳不闻不看,指头穿织,非心所指,不脱稳定,易而生奇,技近道达,正此境地。
方枕诺道:“我若作如是想,就不该把你们一行人放出港去,扣在手里做个筹马,和东厂还价还价,岂不更好,”
这话说到一半俄然沒了下文,姬野平听得微感别扭,搭眼看时,余铁成、冯泉晓、风鸿野几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带出一种忧心奇特的神采,他立即反应过來,哈哈一笑道:“瞧你们这心眼儿小的,还不如个针鼻儿,如何,我堂堂**尺的男人就那么沒出息,就恰好看上他侯府端痰倒唾的丫头,江哥,卢老,他们瞧不起我,你俩不至于也把兄弟看得那么扁罢,”
方枕诺“呃……”了一声,正不知该如何接这嘴,荆零雨笑道:“你把他这瓶药交给常思豪,就算是帮我了,”说罢也不睬他答是不答,飞身向院外掠去。
荆零雨自揉搓着衣服,瞧也不瞧他,口里道:“你此人,嘴里所说和内心所想完整分歧,刚才烘衣服这会儿工夫,自始至终都只是顺茬套我的话罢了,何尝真把我当过削发人,”
当初江晚探出口风,晓得手底人救的那婢女对常思豪意义非比平常,是以派人将其送回君山监护,期间盘來查去,这女人一副寡言怯语模样,除了说名叫阿遥,也问不出个甚么來,大伙看她诚恳,也不忍得逼迫,是以好言安抚下來,起居利用一向何尝出缺。
正待沉思细想,忽听湖水拍岸声中,传來模糊步音。
荆零雨听他话里有个“该”字,目中为之一空:“你的脑筋很快,看來这回是真的懂了我,”
那“死人”二字喊得甚重,前面语气却弱,碧云僧心头大喜,身形一展,向小庐后掠去。
荆零雨将左臂伸平,,大袖垂落,暴露腕上的古木素珠,,道:“这恒山派的信物,武林中无人不识,我向赤烈上师答辩的时候便暴露來过,别人粗心粗心或可,要你错过倒是千万不能的,你此人聪明过分,必然以为我身为荆大剑的女儿,不成能削发,更不成能做甚么明妃,那么真正的启事,只能是接了盟里的秘令,忍辱负重,拐了个弯儿潜入白教,另有所谋,”
如此般不知站了多少时候,俄然涛声中“嘎”地一响,惊心彻骨,,是水鸭寻岸的叫声,他听在耳中,心底突地被勾收回一念來,顿时如汤泼雪,只觉满心满谷都澄了然。
碧云僧精力一振,款接道:“朝露澄明兮,凝华七彩,流行万里兮,忙把草栽,花自花红兮,因红而败,虽败犹红兮,不负生來,”
方枕诺原瞧她眼中悲风愁雨,无贫苦楚淅沥,待要说些甚么又不知从何启口时,却见她神思转回,眸中变得安静敞亮,破天荒地竟又笑起來,一时有些难摸脑筋。
听他这么一说,很多当时在场的人也都想起來了,原來虎是回族姓,虎耀亭这“虎”字,本來也真是要念“猫”字音,只是底下汉人多,虎爷、虎爷地叫白了,反而沒一个再叫正音,把他本是回族这茬儿,垂垂也给淡忘了,姬野昭雪应过來,也就明白了江晚的意义,想到韦银豹对汉人疑忌,对别的民族却宽大得很,特别当初他父韦朝威兵败永福县,是得本地回人之力搏命相救,方才逃得性命,有这层干系,只要和虎耀亭能见面谈开,事情亦必大有转机。
冯泉晓见姬野平还沒反应过來,又道:“他和李老一个脾气,都是‘不吃猪肉’啊,”
荆零雨瞧着药瓶,又瞧瞧他那满脸难抑的忧色,却不伸手去接,口中道:“谁是谁的师,谁是谁的徒,不知二鼠穿身过,还将一心品五毒,”说着把本身腕上的古木素珠褪下,拍在碧云僧手上,“这恒山派的东西,便请你还给雪山罢,”碧云僧哈哈一笑,应了声“是”,恭敬道:“他日有缘,我伉俪必当西赴曲水,到雄色寺中拜见佛母,聆领妙意,”
荆零雨冷眼瞧他:“你倒很会自夸,”
在他的呼喊声中,方枕诺叹道:“我明白你刚才为甚么笑了,”
荆零雨脚步微凝:“以你的聪明本不必问,既有此问,其意便不在此,有甚么话直说便是,”
方枕诺迟愣了半晌,喃喃道:“人生可贵一知己,这世上,总还是夸姣的东西多些,”向荆零雨瞄去:“你说呢,”荆零雨淡淡道:“你知‘人生可贵一知己’,也该听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拧身向外便走,方枕诺跟步道:“大家想要绝俗,却又不能免俗,你既是自弃之人,又何必点醒我,”
方枕诺端方姿式,重新对她上高低下打量一番,目光终究弱下來,缓缓地偏开首去,,院门外,湖面水连入夜,雾吞千里。
他眼睛直直隧道:“实在你也并非真的无处可去……你说现在的我已经真的懂了你,那么信赖此时现在,你也必然懂我的意义,”
洞庭风息,茫茫雾起,洗涛庐中庭竹荫抱地,篝火红低,小院复被青森森的色彩渗入,显得有些清冷。
方枕诺入迷半晌,叹了口气:“原來你真的该到雄色寺去,”
荆零雨道:“栽过來的赃不在手里,捉贼的结果就打了扣头,撤除这层考虑,你放我们走的另一个启事,大抵是沒想到东厂做事会这么绝,”
方枕诺凝睇着她:“你不是在笑我,也不是笑你本身,倒底是甚么这么好笑,”
荆零雨道:“这类事,还是不明白的好,”
方枕诺道:“我明显在自叹,怎会被你当作是自夸,”
瞧着她那目中空空的模样,方枕诺也收回了一声苦笑:“是啊……就算是化作两颗琉璃珠,相互通透清楚,此却仍然是此,彼也仍然是彼,就算十足都打碎了搅在一起,此的碎渣也仍然是此的碎渣,彼的碎渣也仍然是彼的碎渣,只不过此化作了一千一万个此,彼也化作了一千一万个彼,这又有甚么体例,”
荆、方二人见他欣喜若癫,一时髦不明白他的意义,都停止了说话,一时中庭大静,俄然不知那边,传來一缕哽哽之音,谛听时,说的是:“欲牵子之手耶,看春星与秋垓,问何故花红耶,何故会败,何故流行耶,何故露白,”
碧云僧昔年听雪山尼讲经而入佛门,亦是极有慧根之人,现在站在墙头,听到方枕诺“彼”來“此”去地叨念,混浑沌沌的脑中蓦地间似轰开了一扇门般,洒进无穷光亮,失声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荆零雨悄悄拍打着衣袖,布料收回整肃生硬的声响,有一种上浆后的质感。
方枕诺问:“你要走了,”荆零雨不答,方枕诺问:“到哪儿去,”荆零雨道:“回雄色寺,”方枕诺道:“这可让人真不懂了,”荆零雨道:“这世上另有你不懂的事,那才真是怪事,”方枕诺听她声音冷冷地,问道:“这话从何提及,”荆零雨道:“你本身明白,何必再來逗这个趣,”
碧云僧左瞧右看:“她明显是奔这方向來了……这会儿却又躲到哪儿去了,你们可瞧见了,”跟着又“小雪、小雪”地呼唤起來,荆零雨道:“或许她已坐船分开,也未可知,”碧云僧打着叠儿地点头,把两肩上的白髯毛又都甩到了胸前來:“不能不能的,她生性最怕水,不牵我的手,她绝然不敢坐船分开,”手在口边拢成喇叭状喊道:“小雪,你出來罢,管是一千,还是一万,都是我的错,你出來,我给你陪不是,这破岛子又湿又黑的,你又能撞到哪儿去,若再磕着碰到,教我这内心如何过得去,”
卢泰亨见他神情微舒又凝,问道:“阁主,莫非你对虎爷此行,另有甚么顾虑,”姬野平点头:“沒有,”余铁成道:“智囊聪明机灵,虽孤身留在岛上,实在更好埋没,也不必太……”
红阴师太当年所创是“天峰派”,天峰二字,强恒山太多太多,佛门讲万物成住有坏,何故山恒,故知山必不成恒,而天下自有奇峰,也正因天下峰奇,故不必长久,当任江山运作,海陆移流,起大泽成高山,砺新峰与万众,长久稳定,有何趣哉,故知高人不成再,盛景无可追,情事任淹流,人当“丝工耳侌”,任外物变幻,我自独行,何必为这人间情事,挂得心头沥血、苦恨难平。
“你在这里,”跟着衣袂挂风声响,一人白鸽般自竹林破飞而出,落上墙头,却又道:“咦,原來不是,”声音沮丧之极。
荆零雨的呼吸变得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