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相

第三百四十一章

“老夫,凡人也!”徐阶道,“而叔大的手腕儿,非常人可比!”言毕,与王世贞相顾唏嘘不已。

“呵呵,新郑至死,两人都维系着旧情。故,叔大必是高调为新郑请恤典。”徐阶道,“但是,终究,不会给他恤典。”

玄老行状,事核词工,足垂不朽。不谷不过诠次其语,附以铭词耳。

“张叔大归乡葬父,新郑觉得皇上不会即召其回,便密遣门客房尧第入京,贿慈圣太后父武清侯谋代之。”徐阶诡秘地说,“武清侯纳新郑贿,进言慈圣,不得间。叔大既归,知其事,诮让良苦。新郑既失贿,而知其泄,忧懑发疾死!”

内里批红,刊于邸报。

此时,都城里,张居正也为高拱恤典一事犯愁。他已等了一个月了,既不见高府差人,又未见请恤典的奏本,不由点头:“无远亲子孙,终归无人经心办事。”倒是他的同年又是高拱亲家、闲住在家的前刑部侍郎曹金差人携重礼来谒,要求张居正替高拱请恤,张居正复函:

徐阶含混一笑:“呵呵,别忘了,叔大和冯保身后,另有一人。”

不谷与玄老为存亡交,以是疏附後先,虽后辈父兄,未能过也。叵奈中遭险人交构其间,使之致疑于我,又涉及于丈。悠悠之谈,诚难户晓,惟借势一出,则群喙自息。况此乃戋戋推榖素心,敬闻命矣。

故相中玄公今尚未葬。闻恩恤葬价,有司未能时给,此仁人之所隐也。不揣溷冒,敢徼惠于下执事,惟公哀怜之。

划子在浏河船埠缓缓泊岸,近乎佝偻成一团的徐阶,手持拐杖,在侍从簇拥下,蹬蹬前行。

“元美!”七十六岁的徐阶精力矍铄,镇静地说,“高新郑捐馆矣!”

“啊?!”王世贞一惊,正夹菜的筷子,“啪啦”一声散落桌上。

已是万历七年正月了,张居正得知工部所发丧葬费,河南布政使司并未及时发到高府,高拱停灵逾半载仍未下葬,遂致函河南巡抚云:

徐阶举起酒盏在面前晃了晃,道:“元美,《首辅传》里,关涉老夫、新郑、江陵,不成异化小我恩仇于其间哟!”

接阅此函,高才忙赶到开封,拜见曹金,二人花了两天工夫,为高拱夫人张氏草成一疏,差房尧第晋京,面呈张居正代奏。房尧第照曹金所嘱,先将高拱家里最值钱,也是最爱好的一件玉器呈给张居正。

张居正沉默。

张居正收下润笔费,礼品退还,并以夫人名义,带给高拱夫人张氏礼品一份,复函高才云:

王世贞点头:“江陵其人深不成测,世贞不敢断言。”

“终归江陵其人,城府深不成测,而机谋亘古无二!这些年,世贞屡被其簸美,玩于股掌,”王世贞恨恨然道,“世贞方今始悟!”

张居正遂在礼部所上恤典奏本上拟旨:高拱准复原职,拨茔地一区,四十三亩。命工部给银二百五十两,遣本省布政司堂上官致祭。

“多谢元翁汲引!”房尧第起家一揖,“老仆事玄翁久,玄翁甫来世即改换门庭,吾不忍为也。老仆死,何脸孔见玄翁地下?且老仆背玄翁而从元翁,元翁看得起如许的人吗?”

此时,刚好王世贞去拜见徐阶:“存翁,你白叟家竟未猜中,既不能说给了高新郑恤典,又不能说没有给。却本来,江陵是拿请恤典事为本身洗刷污点嘞!”他嘲弄了一句,“人言存翁多智善谋,可比起江陵来,到底还是有差异,足见江陵早已胜于蓝矣!”

房尧第又一揖,道:“玄翁才是环球无双的高义之士,老仆方断念塌地服侍他,将来到了地府,也还要去见玄翁,跟随玄翁!”

此时,曹金也照张居正所嘱,为高拱撰写了行状,投书送阅,张居正编削了一通,致函曹金:

河南巡抚接阅张居正书牍,即发工部所拨丧葬费二百五十两,高府于初春,安葬高拱于县城西北郑韩古城墙南侧。

“竟有此事?”王世贞瞪大眼睛,将信将疑。

当日,张居正拟旨:

房尧第遂照张居正的叮咛,另写一本呈上。张居正看罢,点头承认,把奏稿置于书案,昂首盯着房尧第道:“崇楼为玄翁谋,我早就晓得;今玄翁已逝,崇楼可从吾游乎?”

远在松江的徐阶,不出一个月,就接到了都城飞报。他坐上一艘划子,急赴太仓。想到海瑞、高拱连番折腾,徐府在京所开十来家商号悉数停业,多年来辛辛苦苦所占十多万亩官田被充官;又想到他和三个儿子所受的惊吓、屈辱,现在小他九岁的高拱先他而去,徐阶衰老的脸上按捺不住笑开了花。

张居正听罢,颇是酸楚,只得收下。他展开张氏的奏本一看,洋洋洒洒千言,倶是言高拱功劳的,不由皱眉道:“若奏本只为玄翁评功摆好,岂不是变相指责皇上当年免除玄翁是功过是非不分?况冯保对玄翁恨之入骨,这等奏本到他手里,必激其肝火,不如换掉,只写些乞恩的话就是了。”

“高夫人让门生禀报元翁,先相公平生廉洁,所爱唯此器物,无子孙可遗留,谨以此献给元翁,瞥见此物如见先相公。”房尧第哭着说。

张居正摇点头,有气有力地叮咛张四维道:“子维,内阁上公本,为玄翁再请!”

薄奠,敬烦从者布之灵几,表生刍之意耳。

玄翁恤典,甚操心力,仅乃得之。然赠谥尚未敢渎请,俟再图之。过此一番应得之例,则厥后续请,根底定于此矣!

徐阶又自饮一盏,劝道:“人无完人嘛!叔大费经心机与内里周旋,努力于拨乱归正,推动万历新政,委实不易,元美当谅解。”

到得弇山园,王世贞引徐阶进了密室,几个穿着鲜丽、容颜秀美的丫环,端来几碟小菜,置于一张精彩的方桌上,两人劈面坐下,先饮了几口茶,丫环斟上酒,两人举盏相碰,各自一饮而尽。

外荆室有薄物,奉令嫂夫人,幸为转致。

徐阶一笑:“呵呵,元美,你的《首辅传》,高新郑一篇,能够完篇了。”

高拱的灵堂就设在澄心洞里。张居易在房尧第的伴随下到了高拱的灵前,献上张居正的祭品,哭祭一番。随后,将书牍交给高才,高才一看,上写着:

“喔?!”王世贞暴露忧色,“高新郑亡故了?喔呀,这是个好动静,存翁终究能够安枕了!”他一指停在前面的肩舆,“存翁,快请上轿,到园中痛饮!”

“喔呀!高新郑这是想要为他昭雪啊!”王世贞说着,也自饮一盏,伸过脑袋问徐阶,“存翁看,江陵会给他恤典吗?”

古语云:“死者复活,生者不愧。”比者,但求不愧于此心耳,非欲布德于高家也。猥辱遣谢,深觉得愧。薄具致尊嫂夫人,幸为转纳。

高才接函,又与高务观商,遣使入京,参谒张居正,请他为高拱创传记、撰墓铭、写行状,并依例预付润笔费并谢礼。

“义士!”张居正由衷地赞叹道,“真乃高义之士啊!”

徐阶忙打断王世贞:“嘘——元美,说不得的。”

徐阶自饮一盏,道:“不过还没完,新郑托叔大为他请恤典嘞!”

仆与玄老交深,平生行履,知之甚真,固愿为之创传,以垂来世。墓铭一事,虽微委命,亦所不辞,仅操笔以俟。行状,当属之曹傅川可也。请文佳惠,祗领。余不敢当,辄付使归璧。

是日晚,冯保命徐爵知会张居正:“高胡子的祭文,表扬当适可而止,宜寓贬词于其内;不成予以全祭,只准半祭。”

“存翁——”如日中天的文坛盟主王世贞迎上前去,躬身见礼。

“拭目以待!”徐阶笑着说。

“这是做甚?”张居正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高才接函,又遣使携谢礼来谢,张居正收下礼品,另以他的名义备礼一份,复函云:

张居正忙给高才修书:

徐阶一笑:“以元美对叔大之所知,会吗?”

又等了几天,还不见新郑来使,张居正坐不住了,唤来幼弟张居易,叮嘱道:“你在都城盘桓已数月,该回了,顺道到新郑去,代我祭奠玄翁。”

“慈圣太后?”王世贞两眼发光,诡秘地眨眨眼,“有传闻江陵与慈圣……”

前闻讣后,竟不见使至。比已调剂于内,似有可挽之机。须令嫂夫人自上一疏乞恩,孤当为面奏陈请也。

张居易带上祭礼并张居正给高才的书牍,次日南下。

“我赞其相业,而薄其为人!”王世贞梗着脖子道。

伏蒙发下原任大学士已故高拱妻张氏陈乞恤典一本。该文书官田义口传圣旨:‘高拱不忠,欺负朕躬,今已死了,他妻还来乞恩情,不准他。钦此!’臣等闻命震惊,罔知所措。看得高拱赋性愚戆,行动周章,事每任情,果于自用。虽不敢蹈欺主之大恶,然实未有事君之谨慎。以此误犯天威,死不足戮。但伊昔侍先帝于潜邸,九年不足,犬马微劳,似足以少赎罪戾之万一。皇上永言孝思,凡先帝簪履之遗,犹不忍弃,况系旧臣,必垂轸念。且当其生前,既已宽斧钺之诛,今值殁后,岂复念宿昔之恶?其妻冒昧陈乞,实亦知皇仁天覆,圣度包涵,故敢以匹妇不获之微情,仰干鸿造也。查得世宗肃天子时,原任大学士杨一清、翟銮俱以获咎褫职,后以大庆覃恩,及其子陈乞,俱蒙赐复原职,授予恤典。今拱之事体,实与不异。夫保全旧臣,恩礼不替者,国度之盛典也;山藏川纳,记过忘过者,明主之深仁也。故臣等不揣愚笨,妄为代请,仰惟圣慈裁察,臣等不堪颤栗陨越之至。

“呵呵,叔大自可将此事推给冯保。”徐阶道。

玄老长眠,可甚悼痛。前过新郑,再奉晤言。比时病甚,与不成了,但相与痛苦耳。追惟平素,期许萧、曹、丙、魏,今一旦遂成永诀,每一念之,涕泗盈襟。恤典一节,前已心许,今虽开口大难,然不敢背,已为之调剂于内,俟渠夫人有疏,当为面奏代恳也。

函已收回,张居正又觉言不尽意,遂再修一书:

王世贞举盏策应:“为取信后代,世贞必一秉史家之德。待此番高新郑请恤之事有了成果,高新郑一篇便可达成。”

高拱负先帝拜托,藐朕冲年,罪在不宥。但以先帝潜邸讲读,朕推怀旧恩,始准复原职,授予祭葬。

厚惠概不敢当,谨璧诸使者。

“晓得高新郑因何而死吗?”徐阶一抹嘴问,又自答,“乃失贿致死!”

张四维暗忖:此公该不会又是当年一边逐玄翁,一边上本乞留玄翁,再公开拟旨“不成党护负国”那一套吧?但既然是张居正叮咛,他不敢不遵,考虑再三,写成一本,张居正几次考虑编削,旋即上奏:

王世贞点头,道:“存翁说到冯保,世贞一向有个疑问:高新郑当年即以防备寺人干政为由,主少国疑之际,仓猝与冯保开战,铩羽而归;而江陵得以当国,冯保之力实多。何故江陵却独掌朝政大权,并未呈现寺人干政局面?”徐阶刚要开口,王世贞他又弥补道,“另有,没有寺人干政之局,江陵对冯保却又毕恭毕敬,看他给冯保所建双林寺撰的题记,公开肉麻地吹嘘冯保,读之令人齿冷!”

过了一天,司礼监文书官田义来到内阁,口传圣旨:“高拱不忠,欺负朕躬,今已死了,他妻还来乞恩情,不准他。钦此!”

“这是为何?”王世贞一脸猜疑地问。

“但是,谁都晓得,目今江陵以摄政自居,皇权在握,他不怕外人责他寡恩薄情?”王世贞又问。

“幸其早败,也幸其先死!”王世贞对劲地说,“他高新郑在后代心目中是多么人,就由世贞小子来勾画啦!存翁刚才所言新郑失贿而卒,转头我就要加出来!”

“事理很简朴,”徐阶一捋疏朗的髯毛,笑吟吟地说,“叔大一向说他未与逐新郑之谋,不给新郑恤典,即申明皇上、太后迄今对新郑不能谅解;以此可证,当年逐新郑,果出自皇上、太后本意。新郑临终面托叔大此事,何尝不是窥破此玄机?不的,以新郑的脾气,他断断不会向叔大开这个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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