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二)
葛逻禄人曾在西征石国时叛变大唐,封常清与王霨皆提示李泌严加防备心机深重的谋剌思翰。李泌担忧其在火线生乱,成心将之留在阔别华州的长安西郊,并命北庭藩属沙陀部卖力监督。
“田贼刁滑奸滑,大人何故破之?”
令李泌无法的是,他看得透世恋民气,亦能以厨子宰牛之态,游刃于朝争旋涡,却有力肃除民气之贪鄙。李泌费尽机巧,保摇摇欲坠之东宫不倒,却没法禁止权欲熏心的太子不择手腕图谋不轨。
并非李泌不信赖王氏父子,只是天下危若累卵,他毫不答应再出任何差池。
幸而李泌绝非醉心权欲的庸人,一旦发明身陷歧途,旋即应机立断,阔别长安朝堂,以游历碛西之名跳出淖泥。李泌之以是如此判定,除了悔怨与避祸,还因京中已有人主动扛起保护万民的重担。
“田贼之智与殿下和节帅比拟,不过米粒之光。”元载笑道。
长安东郊的焚天烈焰,不但烧尽了盛王的存粮、哀鸿的活路、李相的但愿,还烧灭了李泌的最后一丝胡想。他蓦地发觉到,身陷权力图斗的泥潭,本应洁白如莲的道心不免感染了凡尘,犯了舍本逐末的错误。
前来京师途中,李泌单凭陇右兵马行军迟缓,便看破哥舒翰的心机,力谏圣报酬大局安抚陇右军,以保洛阳安危。无法两京军民久不识兵戈,封常清与王霨虽竭尽尽力,却功亏一篑,未能守住东都,倒是陇右军前锋及时救下在洛水河边断后的素叶军。
在世人眼中,河东势若破竹的王正见乃太子一党为数未几的武将。李泌与王霨可谓忘年交,他天然清楚王正见与东宫若即若离。不过,即便如此,当哥舒翰奏请派刘破虏扼守蒲建渡防备王正见时,李泌还是建言贤人准予哥舒翰所奏。
得知李亨为扳倒李林甫而诱使杨国忠放火燃烧盛王粮仓时,李泌对太子的质疑和不满达到了颠峰。对于东宫一党暗里的小行动,他并非一无所知,但李泌之前更愿信赖太子是被李静忠等小人蒙蔽,李亨为了自保不得不捏着鼻子忍耐些许龌蹉手腕,只要本身在,大唐毕竟会云开雾散、乾坤明朗。
心系百姓扶太子,东宫反为全民贼。
“岳父大人不急于猛攻城池,莫非是为了伏击幽州救济常山的敌军?”李倓满身心机考战局,底子没闻声元载的阿谀之词。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攻则攻、能伏则伏,随机应变罢了。”王正见谆谆教诲道:“洛阳失守,叛军尽得东都武库和庭州东西,我军已没法独占军器之利,攻城之难剧增,而河北诸郡县纷繁归正,义从云集,某才鼓起围城伏援之意。”
在东宫日久,太子近乎言听计从尊崇令人如沐东风,陶欢然的李泌偶尔也会淡忘,帮扶太子的初心是为四海安宁、天下承平。
与此同时,碛西勤王兵马前后到达京畿,长安军情遂安,盛王出镇华州就任天下兵马元帅,更令关中民气大定。对于盛王,李泌谈不上喜好,也不感觉他能比李亨强上多少。但既然贤人已下定决计另立东宫,李泌便不会禁止,除非此举威胁到平叛大局。
山林固可恋,百姓更足珍。
“入朝十余载,自大颖慧胜世人,只手定乾坤。一朝风云起,万里江山尽痍疮,徒贻笑风雅。”
“星耀宫阙当然壮观,终不若月满山林来得天然。”半披官袍半修道的李泌无端记念起人迹罕至的终南山。
电影《教父》中有句典范台词“花半秒钟就看破事物本质的人,和花一辈子都看不清事物本质的人,必定是截然分歧的运气。” 少有令名的李泌毫无疑问属于前者,在同侪尚懵懵懂懂,不知天高地厚之际,纷繁庞大的熙攘人间早被他的七窍小巧心辨析的一清二楚、吵嘴清楚。
“久居长安,竟不知边镇局势如此险恶,若碛西诸镇效仿安贼,吾家天下危矣……”建宁王强压心头不安,谦善就教道:“岳父大人,田贼手中之兵只剩万余,他不用心守城,几次反击骚扰我军,又有何益?”
正在畅谈的翁婿二人均不知,从京畿至井陉关的漫冗长路,数羽振翅急飞的信鸽刺破夜空,它们纤细的脚上系侧重若千钧的惊天剧变……
“君恩高如日,将威重若翳。阴翳踞天宇,日高何得见?”王正见喟但是叹,他节镇北庭多年,深知节度使揽军、政、民、财大权于一身,挥手间便可决定帐下万千军民的存亡。
“田承嗣老于战阵,深知守城不成一味畏缩,唯以攻代守,方可耐久。”
“某为绯儿之父,自不肯尔亲冒矢石。然身为大唐臣子,见殿下有如此担负,吾心甚慰。”王正见动情道:“唯愿汝不时以天下百姓为念,勿因私欲忘初心。”
“田承嗣夜袭河北义兵……”建宁王讶然失容:“莫非他已猜出大人的方略?!”
一念方起,李泌旋即发觉,看似无端而生的思路,实在是因突如其来的政变狂潮,击穿了他貌似坚毅的道心。
“以北庭之兵襄助颜氏兄弟,扎密笼子困住田承嗣,不过是应急之策;压服平卢史思明直捣幽州,乃敏捷平叛之奥援;厘清军政之权,练习河北义兵,汰其芜杂、存其菁英,练出数万忠于朝廷的精兵,方是安定幽燕之底子。”王正见早有腹案。
出乎李泌预感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王霨并未能禁止幽州铁骑掀起的腥风血雨,赤县神州顿成浊浪排空的阿鼻天国。
可即便聪明若李泌,也有鞭长莫及之时。方才贵妃娘子找贤人泣述,在殿外躲避的李泌细细梳理、考虑政变前长安城表里的各方动静,只用半晌工夫便理清政变的缘起。
洛阳沦亡、天下震惊,然李泌并不泄气。细细查阅山川地理、河北军情后,他灵敏认识到,叛军占据东都后,不但疾若利箭的守势模糊流暴露强弩之末的疲态,幽州与洛阳之间的冗长粮道也成为敌军的致命软肋。
“勿因私欲忘初心……”李倓念及分开长安时父兄的各种行动,心中一凛:“难怪王正见与父亲大人若即若离,他们自始至终非同道中人……”
透过李泌腐败澄彻的双眸,纵横交叉的朝堂仿佛泾渭清楚的棋盘,各方棋子勾心斗角、轮番上阵,所企求者,不过名利罢了。贪婪若李林甫之流,所图者天然是穷奢极欲;忠心如王忠嗣之辈,一定不恋青史之名。御宇四海的贤人,割舍不竭江山美色;冬眠东宫的太子,孜孜以求飞龙在天。
人声喧哗的紫宸殿外,翰林学士李泌瞻仰半夜时分的光辉星空沉默不语,仿佛入定普通。
对朝堂格式和民气幽深洞若观火的李泌深知太子不甘心落空东宫之位,定会乘机而动。为制止长安朝争滋扰火线平叛战情,李泌经高仙桂与高封二人暗通手札,摆设安西兵马于京畿要地,拱卫华州大营。
马不断蹄返回长安后,李泌绕开旧主直接投效贤人,参赞军机,浑不在乎愚众的风评。
人间各色人等,皆逃不脱名缰利锁,顺势利导,则无往而倒霉。看破统统的李泌,以山川为炉、云霞为食、雾岚为饮、松石为友,于无尽六合间淬炼道心,以斩断名利拘束,体味大道之玄机。
“元判官,贤人君临天下,军国大事乾纲专断,身为臣子者岂可妄加群情。”建宁王斥责元载的同时,忍不住打量着王正见的神采:“岳父大人,求诸人不如求之己,史思明与安贼订交莫逆,与其等首鼠两端的他出兵,不若用心练习河北义兵。某虽鄙人,愿为岳父大人分忧!”
大明宫殿郁苍苍,白衣卿相心茫茫。
高仙芝、王正见、李光弼等边镇老将与李泌不谋而合,在世人力推下,贤人和盛王反对杨国忠发兵反攻洛阳的笨拙主张,采纳“北攻南守”之策,集重兵出河东,而王正见果不负众望,复太原、出井陉、围常山,步步逼近叛军老巢。
目前看,帝王手腕老而弥辣,轻描淡写间,盛王名誉日隆,太子一党暗淡无光。李泌坚信,一旦王正见或李光弼霸占幽州,安禄山授首之日便是东宫易主之时。
“河北义兵骨干为郡县连合兵,看似人多势众,然未经烽火淬炼,远逊叛军。田承嗣袭之,意在剪除吾军羽翼,逼我不得分兵设伏。”
“可惜,贤人敕封盛王为天下兵马元帅,兵权尽归李相一党,节帅有志难伸……”元载幽幽叹道。
不过李泌非悲观避世的隐者,他从不以为道在荒漠。大道与六条约生,彰于尘凡万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出世,必先出世。不历尘凡风霜,如何悟得道之奥妙。故而李泌所求之道,首在保护天下万民。他跻身朝堂,只为凝睇皇权之威;投奔东宫,则因讨厌朝局震惊,担忧殃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