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到初四日早餐过后,珝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皞皞的敲响。响的这件东西,唤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珝雪等不及解完,仓猝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三巧儿分付,唤在楼下坐启内坐着,计他课钱,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当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烈,也都跑将来了,替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道:“但是妻问夫么?”婆娘道:“恰是。”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策动。如果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解缆了。月尽月初,必定回家,更兼非常财采。”三巧儿叫大班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大凡人不做希冀,到也不在心上;一做希冀,便痴心妄图,时候难过。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夫返来,今后经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仲春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三巧儿思惟丈夫临行之约,更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看望。也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姣美后生。恰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劈面不相逢。这个姣美后生是谁?本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奶名叫做大喜哥,厥后改口呼为大郎;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令媛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他下处安闲城外,偶尔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书。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是以颠末。你道怎生打扮?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柱鳷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又刚好与蒋兴哥平素穿戴相像。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睛而看。陈大郎昂首,瞥见楼上一个幼年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欢乐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谁知两个都错认了。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坐地,兀自心头突突的跳一个不住。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目光儿摄上去了。回到下处,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着:“家中老婆,虽是有些色彩,怎比得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活着。”叹了几口气,俄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买卖。这婆子能言快语,何况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讨,定有事理。
当日无话。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划一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唤小郎背着,跟从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而望。未几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篾丝箱儿来了。陈大郎唤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道:“珠宝金饰,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买。”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鋋噪,便把箱儿翻开。内里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金饰,奇巧动听,光灿夺目。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如许大代价。”陈大郎已自会心,开了皮匣,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大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莫非买你的货不起。”此时邻舍闲汉已自走过七八小我,在铺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讽刺,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必要细心,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代价公道便好。”两下一边的还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那还价的一口不移;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罢休,又不增加,用心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枿耀,惹得一市人都来旁观,不住声的有人喝采。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尽管担搁人则甚?”陈大郎道:“如何不买?”两个又论了一番价。恰是:只因酬价争钱口,轰动如花似美女。
这一夜番来覆去,勉强过了。次日起个朝晨,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吃紧的跑进城来。这叫做: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陈大郎进城,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拍门,一头收过珠包,一头问道:“是谁?”才传闻出“徽州陈”三字,仓猝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迟时,怕不相遇。”薛婆道:“但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金饰么?”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另有大买卖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馀都不熟惯。”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卓上,道:“这一百两银,乳母收过了,方才敢说。”婆子不知凹凸,那边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仓猝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卓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乳母再不收时,便是用心推调了。本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以是特地相求。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尽管受用。终不然我又来取讨,今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
看官,你说向来做媒婆的阿谁不贪钱钞?见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平生未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财帛。本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临时留下;如果不能效力,还是奉纳。”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大郎道:“孔殷要寻一件拯救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乳母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捣蛋!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多年,未曾闻大市街有甚拯救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他男人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这拯救之宝,正要问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亲信,如此如此。婆子听罢,赶紧摇首道:“此事大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伉俪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现在没何如出去了,这小娘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轻易嗔嫌,老身辈从未曾上他的阶头。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答允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陈大郎传闻,仓猝双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上,动掸不得。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乳母身上。你是必考虑个奇策,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如果推阻,即今便是个死。”慌得婆子没理睬处,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陈大郎方才起家,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薛婆道:“此事须安闲图之,只要成绩,莫论光阴。如果限时限月,老身决难受命。”陈大郎道:“若公然成绩,便迟几日何妨。只是计将安出?”蒋婆道:“明日不成太早,不成太迟,早餐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事理。如果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看破,误了大事。讨得三分机遇,老身自来答复。”陈大郎道:“谨依尊命。”唱了个肥喏,欣然开门而去。恰是: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