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冯谖弹铗客孟尝齐王纠兵伐桀宋(2)
群臣见宋王残暴，多有谏者。宋王不堪其渎，乃置弓矢于座侧，凡进谏者，辄引弓射之。尝一白天射杀景成、戴乌、公子勃等三人。自是举朝莫敢开口。诸侯号曰桀宋。
孟尝君惧诛，乃与其来宾走大梁，依公子无忌以居。那公子无忌，乃是魏昭王之少子，为人谦恭好士，接人唯恐不及。尝朝膳，有一鸠为鹞所逐，急投案下，无忌蔽之，视鹞去，乃从鸠。谁知鹞隐于屋脊，见鸠飞出，逐而食之。无忌自咎曰：“此鸠避患而投我，乃竟为鹞所杀，是我负此鸠也！”竟日不进膳。令摆布捕鹞，共得百余头，各置一笼以献。无忌曰：“杀鸠者止一鹞，吾何可累及他禽！”乃按剑于笼上，祝曰：“不食鸠者，向我悲鸣，我则放汝。”群鹞皆悲鸣。独至一笼，其鹞低头不敢俯视，乃取而杀之。遂开笼放其他鹞。闻者叹曰：“魏公子不忍负一鸠，忍负人乎？”由是士无贤愚，归之如市。门客亦三千余人，与孟尝君、平原君相亚。
楚魏之兵既散，湣王曰：“伐宋之役，齐力为多；楚魏安得受地？”遂引兵衔枚尾唐昧以后，袭败楚师于重丘。乘胜逐北，尽收取淮北之地。又西侵三晋，屡败其军。楚魏恨湣王之误期，果皆遣使附秦，秦反觉得苏代之功矣。湣王既兼有宋地，气益娇纵，使嬖臣夷维，往合卫、鲁、邹三国之君，要他称臣入朝。三国惧其侵伐，不敢不从。湣王曰：“寡人残燕灭宋，辟地千里；败梁割楚，威加诸侯。鲁、卫尽已称臣，泗上无不惊骇。旦晚提一旅兼并二周，迁九鼎于临淄，正号天子，以令天下，谁敢违者！”孟尝君田文谏曰：“宋王偃惟骄，故齐得而乘之，愿大王以宋为戒！夫周虽微小，然号为共主。七国攻战，不敢及周，畏其名也。大王前去帝号不称，天下以此多齐之让。今忽萌代周之志，恐非齐福！”湣王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桀纣非其主乎？寡人何不如汤武？惜子非伊尹、太公耳！”因而复收孟尝君、相印。
鸟有雌雄，不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南山有鸟，北山筹措；鸟自高飞，罗当何如？
时齐湣王用苏代之说，遣使于楚、魏，约共攻宋，三分其地。兵既发，秦昭王闻之，怒曰：“宋新与秦欢，而齐伐之，寡人必救宋，无再计。”齐湣王恐秦兵救宋，求于苏代。代曰：“臣请西止秦兵，以遂王伐宋之功。”乃西见秦王曰：“齐今伐宋矣，臣敢为大王贺。”秦王曰：“齐伐宋，先生何故贺寡人乎？”苏代曰：“齐王之刁悍，无异于宋。今约楚魏而攻宋，其必将欺楚魏。楚魏受其欺，必向西而事秦。是秦损一宋以饵齐，而坐收楚魏之二国也，王何倒霉焉？敢不贺乎？”秦王曰：“寡人欲救宋何如？”代答曰：“桀宋犯天下之公怒，天下皆幸其亡，而秦独救之，公愤且移于秦矣。”秦王乃罢兵不救宋。齐师先至宋郊，楚魏之兵亦连续来会。齐将韩聂，楚将唐昧，魏将芒卯，三人做一处商讨。唐昧曰：“宋王志大气骄，宜逞强以诱之。”芒卯曰：“宋王淫虐，民气离怨，我三国皆有丧师失地之耻，宜传檄文，布其罪过，以招故地之民，必有反戈而向宋者。”韩聂曰：“二君之言皆是也。”乃为檄数桀宋十大罪。1、逐兄篡位，得国不正；2、灭滕兼地，桀强凌弱；3、好攻乐战，侵犯大国；4、革囊射天，获咎上帝；5、长夜酣饮，不恤国政；6、夺人妻女，淫荡无耻；7、射杀谏臣，忠良结舌；8、僭拟王号，妄自负大；9、独媚强秦，树敌邻国；十、慢神虐民，全无君道。檄文到处，民气耸惧，三国所失之地，其民不乐附宋，皆逐其官吏，登城自守，以待来兵。因而所向皆捷，直逼睢阳。宋王偃大阅车徒，亲领中军，离城十里结营，以防攻突。韩聂先遣部下将闾丘俭，以五千人应战。宋兵不出。闾丘俭使军士声洪者数人，登车朗读桀宋十罪。宋王偃大怒，命将军卢曼出敌。略战数合，闾丘俭败走，卢曼追之，俭尽弃其车马东西，狼狈而奔。宋王偃登垒，瞥见齐师已败，喜曰：“败齐一军，则楚魏俱沮丧矣！”乃悉师出战，直逼齐营。韩聂又让一阵，退二十里下寨，却教唐昧、芒卯二军，摆布取路，抄出宋王大营以后。
次日，宋王偃只道齐兵已不能战，拔寨都进，直攻齐营。闾丘俭打着韩聂灯号，布阵相持。自辰至午，合战三十余次。宋王公然英勇，手斩齐将二十余员，兵士死者百余人。宋将卢曼亦死于阵。闾丘俭复大败而奔，委弃车仗东西无数。宋兵抢先掠夺。忽有探子报导：“敌兵袭攻睢阳城甚急！探是楚魏二国军马。”宋王大怒，忙教整队回军。行不上五里，刺斜里一军凸起，大呼：“齐国大将韩聂在此！无道昏君，还不速降！”宋王摆布将戴直、屈志高，双车齐出。韩聂大展神威，先将屈志高斩于车下。戴直不敢比武，庇护宋王，且战且走。回至睢阳城下，守将公孙拔认得自家军马，开门放入。三国合兵攻打，日夜不息。忽见尘头起处，又有雄师到来，乃是齐湣王恐韩聂不能胜利，亲帅大将王蠋、太史敫等，引生军三万前来，军势益壮。宋军知齐王亲身领兵，大家丧胆，个个悲观。又兼宋王不恤士卒，日夜驱率男女守瞭，绝无恩赏，怨声籍籍。戴直言于王偃曰：“敌势放肆，民气已变，大王不如不弃城，权避河南，更图规复。”宋王此时，一片图王定霸之心，化为秋水，感喟了一回，与戴直半夜弃城而遁。公孙拔遂竖起降旗，迎湣王入城。湣王安抚百姓，一面令诸军追逐宋王。宋王走至温邑，为追兵所及，先擒戴直斩之。宋王自投于神农涧中，不死，被军士牵出，斩首，传送睢阳。齐、楚、魏遂共灭宋国，三分其地。
话分两端。却说宋康王乃宋辟公辟兵之子，剔成之弟，其母梦徐偃王来托生，因名曰偃。生有异相，身长九尺四寸，面阔一尺三寸，目如巨星，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铁钩。于周显王四十一年，逐其兄剔成而自主。立十一年，国人探雀巢，得蜕卵，中有小鹯，觉得异事，献于君偃。偃召太史占之。太史布卦奏曰：“小而生大，此反弱为强，崛起霸王之象。”偃喜曰：“宋弱甚矣，寡人不兴之，更望何人。”乃多检壮丁，亲身练习，得劲兵十万余，东伐齐，取五城；南败楚，拓地三百余里；西又败魏军，取二城；灭滕，有其地。因遣使通好过秦，秦亦遣使报之。自是宋号强国，与齐、楚、三晋相并。偃遂称为宋王。自谓天下豪杰，无与为比，欲速就霸王之业。每临朝，辄令群臣齐呼万岁。堂上一呼，堂下应之，门外侍卫亦俱应之，声闻数里。又以革囊盛牛血，悬于高竿，挽弓射之。弓强矢劲，射透革囊，血雨从空乱洒，令人传言于市曰：“我王射天得胜。”欲以打单远人。又为长夜之饮，以酒强灌群臣，而阴使摆布以热水代酒自饮。群臣量素洪者，皆得志酣醉，不能成礼；惟康王惺然。摆布献谀者，皆曰：“君王酒量如海，饮千石不醉也。”又多取妇报酬淫乐，一夜御数十女，令人传言：“宋王精力兼数百人，从不倦怠。”以此自炫。一日，游封父之墟，遇见采桑妇甚美，筑青陵之台以望之。访其家，乃舍人韩凭之妻息氏也。王令人喻凭以意，使献其妻。凭与妻言之，问其愿否。息氏作诗以对曰：
相思树上两鸳鸯，千古情魂事可伤！莫道威强能夺志，妇人执性抗君王。
魏有隐士，姓侯名嬴，年七十余，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无忌闻其素行修洁，且猎奇计，里中尊敬之，号为侯生。因而驾车往拜，以黄金二十镒为贽。侯生谢曰：“嬴安贫自守，不妄受人一钱，今且老矣，宁为公子而改节乎？”无忌不能强。欲尊礼之，以示来宾，乃置酒大会。是日，魏宗室将相诸高朋毕集堂中，坐定，独虚左第一席。无忌命驾亲往夷门，迎侯生赴会。侯生登车，无忌揖之上坐，生略不谦逊。无忌执辔在傍，意甚恭敬。侯生又谓无忌曰：“臣有客朱亥，在市屠中，欲往看之，公子能屈驾同一往否？”无忌曰：“愿与先生偕往。”即命引车枉道入市。及屠门，侯生曰：“公子暂止车中，老夫将下看吾客。”侯生下车，入亥家，与亥对坐肉案前，絮语移时。侯生不时睨视公子，公子色彩愈和，略无倦怠。时从骑数十余，见侯生絮语不休，厌之，多有窃骂者。侯生亦闻之，独视公子色终稳定。乃与朱亥别，复登车，上坐仍旧。无忌以午牌出门，比回府，已申末矣。诸高朋见公子亲往迎客，虚左以待，正不知甚处驰名的游士，何方大国的使臣，俱办下一片敬心伺侯。及久不见到，各各心烦意懒。忽闻报说：“公子迎客已至。”众高朋敬心复萌，俱起坐出迎，睁眼相看。及客到，乃一白须老者，衣冠敝陋，无不骇然。无忌引侯生遍告来宾。诸高朋闻是夷门监者，意殊不觉得然。无忌揖侯生就首席，侯生亦不谦让。酒至半酣，无忌手捧金卮为寿于侯生之前。侯生接卮在手，谓无忌曰：“臣乃夷门抱关吏也。公子屈驾下辱，久立市中，毫无怠色。又尊臣于诸贵之上，于臣似为过分。然所觉得此，欲成公子下士之名耳！”诸高朋皆暗笑。席散，侯生遂为公子上客。侯生因荐朱亥之贤，无忌数往候见，朱亥毫不答拜。无忌亦不觉得怪。其折节下士如此。本日孟尝君至魏，独依无忌，正合着古语：“同声呼应，同气相求”八个字，天然情投意合。孟尝君原与赵平原君公子胜交厚，因使无忌交友于赵胜。无忌将亲姊嫁平原君为夫人。因而魏赵通好，而孟尝君居间为重。齐湣王自孟尝君去后，益自骄贵，日夜谋代周为天子。时齐境多奇特：天雨血，方数百里，沾人衣，腥臭难当；又地坼数丈，泉水涌出；又有人当关而哭，但闻其声，不见其形。由是百姓惶惑，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陈举先掉队谏，且请派遣孟尝君。湣王怒而杀之，陈尸于通衢，以杜谏者。因而王蠋、太史敫等，皆谢病弃职，归隐乡里。不知湣王如何成果，且看下回分化。
宋王慕息氏不已，令人即其家夺之。韩凭见息氏升车而去，心中不忍，遂他杀。宋王召息氏共登青陵台，谓之曰：“我宋王也，能富朱紫，亦能生杀人。况汝夫已死，汝何所归？若从寡人，当立为王后。”息氏复作诗以对曰：
宋王曰：“卿今已至此，虽欲不从寡人，不成得也！”息氏曰：“容妾沐浴换衣，拜辞故夫之魂，然后侍大王巾栉耳。”宋王许之。息氏沐浴换衣讫，望空再拜，遂从台上自投于地。宋王急令人揽其衣，不及，视之，气已绝矣。简其身畔，于裙带得书一幅，书云：“身后，乞赐遗骨与韩凭合葬于一塚，鬼域戴德！”宋王大怒，故为二塚，隔断埋之，使其东西相望，而不相亲。埋后三日，宋王还国。忽一夜，有文梓木生于二塚之傍，旬白天，木长三丈许，其枝自相附结成连理。有鸳鸯一对，飞集于枝上，交颈悲鸣。里人哀之曰：“此韩凭佳耦之魂所化也！”遂名其树曰：“相思树。”髯仙有诗叹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