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连谷城子玉自杀践土坛晋侯主盟
得臣大恸曰：“本图为楚国扬万里之威，不猜中晋人诡谋，贪功败绩，罪复何辞？”乃与斗宜申斗勃俱自囚于连谷，使其子大心部领残军，去见楚王，自请受诛。时楚成王尚在申城，见成大心至，大怒曰：“汝父有言在前：‘不堪甘当军令。’今又何言？”大心叩首曰：“臣父自知其罪，便欲他杀，臣实止之；欲使就君之戮，以申国法也。”楚王曰：“楚国之法，兵败者死。诸将速宜自裁，毋污吾斧锧！”大心见楚王无怜赦之意，号泣而出，答复得臣。得臣叹曰：“纵楚王赦我，我亦何脸孔见申息之父老乎？”乃北向再拜，拔佩剑自刎而死。
避兵三舍为酬恩，又诫穷追免楚军；两敌比武尚如此，平居负义是何人？
话说楚将斗越椒与小将军成大心，不去追逐祁瞒，竟杀入中军，越椒见大将旗顶风荡扬，一箭射将下来。晋军不见了帅旗，立即大乱。却得荀林父先蔑两路策应兵到，荀林父接住斗越椒厮杀，先蔑便接住成大心厮杀。成得臣麾军大进，攘臂大喊曰：“本日若容晋军一个生还，誓不回军！”正在施设，先轸郤溱兵到，两下混战多时。栾枝、胥臣、狐毛、狐偃一齐都到，如铜墙铁壁，围裹将来。得臣方知摆布二军已溃，偶然恋战，吃紧传令鸣金收军。怎当得晋兵众盛，把楚家兵将，分做十来处围住。小将军成大心一支画戟，神出鬼没，带领宗兵六百人，无不一以当百，庇护其父得臣，冒死杀出重围。不见了斗越椒，复翻身杀入。那斗越椒，乃是子文之从弟，生得状如熊虎，声若豺狼，有万夫不当之勇，精于射艺，矢无虚发。在晋军中左冲右突，正寻觅立室父子。刚好成大心遇见，说：“元帅有了，将军可快行！”两个遂合做一处，各奋神威，复救出很多楚军，溃围而出。
王宫摆布，又别建馆舍数处，日夜并工，月余而毕。传檄诸侯：“俱要蒲月朔日，践土取齐。”是时，宋成公王臣，齐昭公潘，俱系旧好；郑文公捷，是新附之国；率先来赴。他如鲁僖公申，与楚通好；陈穆公款，蔡庄公甲午，与楚连兵；都是楚党，至是惧罪，亦来赴会。邾莒小国，自不必说。惟许僖公业，事楚最久，不肯从晋。秦穆公任好，虽与晋合，从未与中国会盟，游移不至。卫成公郑，出在襄牛；曹共公襄，见拘五鹿；晋侯曾许以复国，尚未明赦，亦不与会。
却说佺贾在家，问其父佺吕臣曰：“闻令尹兵败，信乎？”吕臣曰：“信。”佺贾曰：“王何故处之？”佺吕臣曰：“子玉与诸将请死，王听之矣。”佺贾曰：“子玉刚愎而骄，不成独任；然其人强毅不平，使得智谋之士，觉得之辅，可使建功。今虽兵败，他日能报晋仇者，必子玉也。父亲何不谏而留之？”吕臣曰：“王怒甚，恐言之无益。”佺贾曰：“父亲不记范巫矞似之言乎？”吕臣曰：“汝试言之。”佺贾曰：“矞似善相人，主上为公子时，矞似曾言：‘主上与子玉子西三人，今后皆不得其死。’主上牢记其言，即位之日，即赐子玉、子西免死牌各一面，欲使矞似之言不验也。主上怒中，偶忘之耳。父亲若言及此，主上必留二臣无疑矣。”吕臣立即往见楚王，奏曰：“子玉罪虽当死，然吾王曾有免死牌在彼，能够赦之。”楚王惊诧曰：“难道范巫矞似之故耶？微子言，寡人几忘之矣！”乃使大夫潘尪同成大心乘急传宣楚王命：“败将一概免死！”比及到连谷时，得臣先死半日矣。左师将军斗宜申吊颈自缢，因身躯严峻，悬帛断绝，刚好免死命至，留下性命。斗勃原要收殓子玉、子西之尸，方才他杀，故此亦未曾死。单死了个成得臣，难道命乎？潜渊居士有诗吊之云：
得臣虽是莽男儿，胜负将来未可知。尽说楚兵今再败，不幸连谷有舆尸！
却说狐毛、狐偃筑王宫于践土，照依明堂之制。怎见得？有《明堂赋》为证：
成大心殡殓父尸。斗宜申、斗勃、斗越椒等，随潘尪到申城谒楚王，伏地拜谢不杀之恩。楚王知得臣他杀，悔怨不已。还驾郢都，升佺吕臣为令尹；贬斗宜申为商邑尹，谓之商公；斗勃出守襄城。楚王转怜得臣之死，拜其子成大心、成嘉俱为大夫。令尹子文致政居家，闻得臣兵败，叹曰：“不出佺贾所料！吾之识见，反不如孺子，宁不自羞！”呕血数升，伏床不起。召其子斗般嘱曰：“吾死在朝夕。唯有一言嘱汝：汝叔越椒，自初生之日，已有熊虎之状，豺狼之声，此灭族之相也。吾此时曾劝汝祖勿育之，汝祖不听。吾观佺吕臣不寿，勃与宜申，皆非善终之相，楚国为政，非汝则越椒。越椒傲狠好杀，若为政，必有非理之望，斗氏之祖宗其不祀乎？吾身后，椒若为政，汝必逃之，无与其祸也。”般再拜受命。子文遂卒。未几，佺吕臣亦死。成王回想子文之功，使斗般嗣为令尹，越椒为司马，佺贾为工正。不在话下。
单说卫成公闻晋将合诸侯，谓宁俞曰：“征会不及于卫，晋怒尚未息也。寡人不成留矣！”宁俞对曰：“君徒出走，谁纳君者！不如让位于叔武，使元咺奉之，以乞盟于践土，君若为逊避而出。天如祚卫，武获与盟，武之有国，犹君有之。况武素孝友，岂忍代立？必当为复君之计矣。”卫侯心虽不肯，到此职位，无可何如，使孙炎以君命致国于叔武，如宁俞之言。孙炎领命，往楚丘去了。卫侯又问于宁俞曰：“寡人今欲出走，何国而可？”俞迟疑未答。卫侯又曰：“适楚何如？”俞对曰：“楚虽婚姻，实晋仇也，且前已告绝，不成复往，不如适陈。陈将事晋，又可藉为通晋之地也。”卫侯曰：“不然，告绝非寡人意，楚必谅之。晋楚将来，事未可定。使武事晋，而我托于楚，两途张望，不亦可乎？”卫侯遂适楚，楚边人追而詈之；乃改适陈，始服宁俞之先见矣。孙炎见叔武，致卫侯之命。武曰：“吾之守国，摄也，敢受让乎？”即同元咺赴会。使孙炎答复卫侯，言：“见晋之时，必当为兄乞怜求复也。”元咺曰：“君性多猜忌，吾不遣亲后辈相从，何故取信？”乃使其子元角，伴孙炎以往，名虽问候，实则留质之意。公子侷犬私谓元咺曰：“君之不复，亦可知矣。子何不以让国之事，明告国人，拥立夷叔而相之？晋人必喜。子挟晋之重以临卫，是子与武共卫也。”元咺曰：“叔武不敢无兄，吾敢无君乎？此行且请复吾君矣。”侷犬语塞而退。恐卫侯一旦复国，元咺泄其言，未免获咎，乃私往陈国，密报卫侯，反说：“元咺已立叔武为君，谋会晋以定其位。”卫成公惑其言，以问孙炎。孙炎对曰：“臣不知也。元角见在君所，其父有谋，角必与闻，君何不问之？”卫侯复问于元角，角言并无是事。宁俞亦言曰：“咺若不忠于君，肯遣子出侍乎？君勿疑也。”公子侷犬偏见卫侯曰：“咺之设谋拒君，非一日矣。其遣子，非忠于君也，将以窥君之动静，而为之备也。若使乞怜于晋，以求复吾君，必辞会而不敢与，如公开与会，则为君信矣。君其察之。”卫侯果阴令人往践土，伺察叔武、元咺之事。胡曾先生有诗云：
更羡目前盟践土，谩夸当日会葵邱。桓公末路留遗恨，重耳能将此志酬。
赫赫明堂，居国之阳。嵬峨矗立，弹压殊方。以是施一人之政令，朝万国之侯王。面室有三，总数惟九。间太庙于正位，处太室于中霤；启闭乎三十六户，列举乎七十二牖。左个右个，为季孟之交分；上圆下方，法六合之奇偶。及夫诸位散设，三公最崇。当中阶而各位，与群臣而分歧。诸侯东阶之东，西面而北上；诸伯西阶之西，东面而相向；诸子应门之东而鹄立，诸男应门之西而鹤望。戎夷金木之户外，蛮狄水火而位配。九采外屏之右以成列，四塞外屏之左而遥对。朱干玉戚，森耸以相参；龙旗豹韬，顿挫而相错。肃肃沉沉，峦崇壑深。烟收而卿士齐列，日出而天颜始临。戴冕旒以当轩，见八之稽颡；负斧扆而南面，知万国之归心。
行不数日，遥见一队车马，簇拥着一名朱紫，从东而来。前队栾枝迎住，问：“来者何人？”答曰：“吾乃周天子之卿士王子虎也。闻晋侯伐楚得胜，以安中国，故天子亲驾銮舆，来犒全军，先令虎来报知。”栾枝即引子虎来见文公。文公问于群下曰：“明天子下劳寡人，门路之间，如何施礼？”赵衰曰：“此去衡雍不远，有地名践土，其地宽平，连夜制作王宫于此，然后主公引各国诸侯迎驾，以行朝礼，庶不失君臣之义也。”文公遂与王子虎订期，约以蒲月之吉，于践土候周王驾临。子虎辞去。雄师望衡雍而进。途中又见车马一队，有一使臣来迎，乃是郑大夫子人九。奉郑伯之命，恐晋兵来讨其罪，特遣行成。晋文公怒曰：“郑闻楚败而惧，非出本心，寡人俟觐王以后，当亲率师徒，至于城下。”赵衰进曰：“自我出师以来，逐卫君，执曹伯，败楚师，兵威已大震矣。又求多于郑，奈劳师何？君必许之。若郑坚心来归，赦之可也；如其复贰，姑歇息数月，讨之未晚。”文公乃许郑成。雄师至衡雍下寨。一面使狐毛、狐偃帅本部兵，往践土筑造王宫；一面使栾枝入郑城，与郑伯为盟。郑伯亲至衡雍，致饩赔罪。文公复与歃血订好。话间，因夸美子玉之英勇。郑伯曰：“已他杀于连谷矣。”文公感喟久之。郑伯既退，文公私谓诸臣曰：“吾本日不喜得郑，喜楚之失子玉也。子玉死，余人不敷虑，诸卿可高枕而卧矣！”髯翁有诗云：
却说晋文公既败楚师，移屯于楚大寨。寨中所遗粮草甚广，各军资之以食，戏曰：“此楚人馆谷我也。”齐秦及诸将等，皆北面称贺。文公谢不受，面有忧色。诸将曰：“君胜敌而忧，何也？”文公曰：“子玉非甘出人下者，胜不成恃，能勿惧乎？”国归父小子等辞归，文公以军获之半遗之，二国奏凯而还。宋公孙固亦归本国，宋公自遣使拜谢齐秦。不在话下。
陈、蔡、郑、许四国，损兵折将，各自逃生，回本国去了。单说成得臣同成大心斗越椒出了重围，急投大寨。前哨报：“寨中已竖起齐秦两家灯号了！”本来国归父小子二将杀散楚兵，据了大寨，辎重粮草，尽归其手。得臣不敢颠末，只得倒转从有莘山后，沿睢水一起而行。斗宜申、斗勃各引残兵来会。行至空桑空中，俄然连珠炮响，一军当路，旗上写“大将魏”字。魏犨先在楚国，独制貘兽，楚人无不平其神勇，本日路当险处，遇此劲敌，那残兵又都是个惊弓之鸟，那个不丧胆销魂！早已望风而溃了。斗越椒大怒，叫小将军庇护元帅，抖擞精力，独力拒战。斗宜申、斗勃也只得勉强相帮。魏犨力战三将，水泄不漏。正在相持，忽见北来一人，飞马而至，大呼：“将军罢战，先元帅奉主公之命：‘放楚将生还本国，以报出亡时接待之德。’”魏犨方才停止，教军士分开两下，大喝：“饶你去！”得臣等驰驱不迭，回至连谷，点检残军，中军虽有损折，尚十存六七；其申息之师，分属摆布二军者，所存十无一二。哀哉！前人有吊疆场诗云：
楚国昂藏一丈夫，气吞全晋挟雄图。一朝出错身躯丧，始信固执是死徒。
晋文公在有莘山上，观见晋兵得胜，忙令人教先轸传谕各军：“但逐楚兵出了宋卫之境足矣。不必多事擒杀，以伤两国之情，负了楚王施惠之意。”先轸遂约住诸军，不可追逐。祁瞒违令出战，囚于后军，服侍发落。胡曾先生有诗云：
却说周襄王以夏蒲月丁未日，驾幸践土。晋侯率诸侯，预于三十里外驱逐，驻跸王宫。襄王御殿，诸侯谒拜顿首。起居礼毕，晋文公献所获楚俘于王，被甲之马凡百乘，步兵千人，东西衣甲十余车。襄王大悦，亲劳之曰：“自伯舅齐侯即世以后，荆楚复强，凭陵中夏，得叔父仗义剪伐，以尊王室，自文武以下，皆赖叔父之休，岂惟朕躬？”晋侯再拜顿首曰：“臣重耳幸歼楚寇，皆仗天子之灵，臣何功焉？”
鬼火荧荧魂宿草，悲风飒飒骨侵霜。劝君莫羡封侯事，一将功成万命亡！
次日，襄王设醴酒以享晋侯。使上卿尹武公，内史叔兴，策命晋侯为方伯。赐大辂之服，服冕；戎辂之服，服韦弁；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秬鬯一卤，虎贲之士三百人。宣命曰：“俾尔晋侯，得专挞伐，以纠王慝。”晋侯谦谢再三，然后敢受。遂以王命书记于诸侯。襄王复命王子虎，册封晋侯为盟主，合诸侯修盟会之政。晋侯于王宫之侧，设下盟坛，诸侯先至王宫行觐礼，然后各趋会所。王子虎监临其事。晋侯先登，执盟主，诸侯以次而登。元咺已引叔武谒过晋侯了。是日，叔武摄卫君之位，附于载书之末。子虎读誓词曰：“凡兹联盟，皆奖王室，毋相害也。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孙，陨命绝祀！”诸侯齐声曰：“王命修好，敢不敬承！”各各歃血为信。潜渊读史诗云：
晋国君臣建大猷，取威定伯服诸侯。扬旌城濮观俘馘，连袂王宫觐冕旒。
弟友臣忠无间然，何堪侷犬肆谗言？向来繁华生猜忌，忠孝常含万古冤。
盟事既毕，晋侯欲以叔武见襄王，立为卫君，以代成公。叔武涕零辞曰：“昔宁母之会，郑子华以子奸父，齐桓公拒之。今君方继桓公之业，乃令武以弟奸兄乎？君侯若嘉惠于武，赐之矜怜，乞复臣兄郑之位。臣兄郑事君侯，不敢不尽！”元咺亦叩首哀请，晋侯方才首肯。不知卫侯何时复国，再看下回分化。
先轸囚祁瞒至文公之前，奏其违命辱师之罪。文公曰：“若非高低二军先胜，楚兵尚可制乎？”命司马赵衰定其罪，斩祁瞒以狥于军，号令曰：“此后有违元帅之令者，视此！”军中益加悚惧。雄师留有莘三日，然后命令班师。行至南河，哨马禀复：“河下船只，尚未齐备。”文公使召舟之侨。侨亦不在。本来舟之侨是虢国降将，事晋已久，满望重用建功，却差他南河拘集船只，心中不平。刚好接得家报，其妻在家病重，侨料晋楚相持，必定日久，一定便能班师，是以临时返国看视。不想夏四月戊辰，师至城濮，己巳交兵，便大败楚师，休兵三日，至癸酉雄师遂还，前后不过六日，晋侯便至河下，遂误了济河之事。文公大怒，欲令军士四下搜捕民船。先轸曰：“南河百姓，闻吾败楚，谁不震恐？若使搜捕，必定窜匿。不若出令以厚赏募之。”文公曰：“善。”才赏格军门，百姓争舣船应募，瞬息舟集如蚁，雄师遂渡了黄河。文公谓赵衰曰：“曹卫之耻已雪矣，惟郑仇未报，何如？”赵衰对曰：“君旋师过郑，不患郑之不来也。”文公从之。
胜负兵家不成常，豪杰几个老疆场？禽奔兽骇投坑穽，肉颤筋飞饱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