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将军李长庚
“甚么官职低不低的,都是一群……”杨吉最后另有“狗官”二字,未曾出口,便瞥见阮元摆手表示,只得将未尽之语按了归去。阮元细心打量着几个军官,小声道:“你看,方才说话那人,头上是六品砗磲顶子,该当是个千总,并且这十几小我里,另有三个七品的素金顶子,应是把总,这抢先的,多数也不是为首之人,如许看来,为首的军官,只怕不会低于三品了。”
“你奶奶的,老子客岁被海贼打了个杯口大的疤,都没找朝廷要钱呢。你做顿饭算个屁!”
他看着杨吉,缓缓说道:“这位客人,凭心而论,方才他们几个不肯付钱,确是有些分歧道理,这些事我做总兵的自有措置之法。但你方才言语肮脏不堪,我等却如何不怒?我执掌定海镇两年,本镇军士凡有海警,必尽力以赴,日夜不歇,常日对县城乡邑中百姓,也未曾侵犯分毫,怎获得了你口中,便成了和那海寇同流合污之人?本日我能够饶你一命,不让我部下侵犯于你,但你也必须过来,在这军旗下叩首赔罪,奉告这里军士人等,你方才所言不堪之语,乃是你所诬捏,全无实据,我定海镇明净为国,可不能容你恶语相向!”
可不想一行人东归之时,定海镇又出了变故,前几日松门海警,定海镇也有援助,可当定海官兵赶到之时,松门海寇早已撤离,回程途中,又有两艘军船因年久失修,破坏了一大块,其他军士竭力拖行才把船救回。此中一艘军船之上,备用的百只鸟枪尽数沉入大海,再也无迹可寻,如许一来,即便是李长庚等人的俸禄,也不得不先赔补上了。听了这个动静,世人无不黯然,许松年夙来英勇善战,在海疆之上多次负伤,从未因伤哭过一次,那一日眼看定海镇窘境,竟然泣不成声。一行官兵气愤之情也再难压抑,这日到了梁湖镇,原也没多想今后之事,只想着痛快吃喝一顿,又赶上店伴过来要钱,大家肝火再难按捺,终究发作了出来。
这二品军官听了阮元之语,也非常惊奇,道:“你又是何人,又怎得知我姓名?”
一众官兵纷繁站起,只等几个蓝顶子一声令下,便要一拥而上,看来不把杨吉打个半死,这些官兵是决计不会罢休了。
阮元也走上前,对这二品军官躬身拜道:“如果鄙人所记不假,大人是姓李,双名长庚,表字西岩,现任的定海镇总兵,鄙人说得可对?这位朋友是我家人,原是见的世面少些,冲撞了各位,还请勿怪,若李大人还是不肯放过他,鄙人以这两份牒牌代他受过,为各位道个歉,各位可还对劲?”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好不轻易摸索出的文牒诰敕和学士令牌,交到这二品军官手上。
“伯元,你会喝酒吗?你不是之前一向和我说,这酒你饮上一杯,也就醉了吗?”杨吉不解问道。
不想阮元却摇了点头,道:“李镇台,方才我这家人所言,也确是莽撞了些,他在海滨多见流浪失所的渔民,又不知他们与定海镇有何干系,是以曲解了各位,还请容我赔个不是。”说罢,走到李长庚身边那杆定海镇军旗之前,躬身拜道:“各位定海镇将士,几年以内,海警频发,各位竭诚为国,不顾存亡,实是我阮元最为恭敬之人。只可惜眼下朝廷官军,良莠不齐,是以其他镇道,多有不顾军纪之人,坏了浙江军队名声,竟连累得各位也为之受累,实在是过意不去。本日我便代我这家人,为各位赔个不是,本日各位饮食开支,也一应由我支取,还望各位不要再指责我这家人了!”说罢,阮元摘下便帽,对着那军旗躬身连续三拜。面前军士回想起来,不管如何解释,本身用饭却不肯付钱老是说不畴昔,也纷繁低下了头。
“王八羔子的,客岁我哥哥赶上海难死了,朝廷一两抚恤银子都不发,许大哥垫了一个月俸禄,吃了一个月咸菜,才把我哥哥葬了,你他妈说谁无恶不作?老子明天就奉告你,你骂许大哥一句,老子要你狗命!”
本来李长庚本也是乾隆三十六年的武进士,长年在海滨做武官,先前在广东、福建之时,正值安北国中内哄,海寇垂垂进犯海疆,李长庚当时便接连与海寇作战,屡立军功,也是以一起升了总兵,到定海镇来到差。本来他也想着定海阔别闽粤,海寇能够少些,却不想从嘉庆二年开端,海寇连连进犯浙江沿岸,李长庚只得与南边提镇一道,连日出外停止海上鉴戒。一年里也有些斩获,可每次上报浙江巡抚衙门,都未能获得犒赏,反倒是定海镇这边因为长年承平无事,军船年久失修,突然出海,竟损毁了三四艘。李长庚等人又上报抚院,一样全无动静,无法之下,只得与许松年等人自行出资,为朝廷赔补军船。
“三品!……唉,我这才想起来,三品在我们眼下,又算得甚么?伯元,你但是二品文职,听你的说法,实在和一品的武职的平级的,这戋戋三品武官,怕他何为?”杨吉说着说着,却也忘了,当年本身倍加恭敬的恩公阮玉堂,原也“只是”三品武官。
这些军士看来是饿得坏了,见了美酒好菜,也不佳细品,径高傲碗分饮,大口开嚼起来。这旅店虽名誉不大,总也是梁湖镇上最好的酒家,向来有些骄横之气。店伴见了这很多人,倒也毫不犯怵,而是鼓着勇气,走到一名蓝顶军官面前,陪笑道:“这位官爷,小店有个端方,一次点酒超越五坛,要先付一半的账,不然前面的酒菜,就恕小店怠慢了。各位也是仕进的老爷,要不,咱也客气一些,这一坛酒是一两银子,官爷先给我们垫上三两,如何样?”
“这般豪阔,想是黄酒卖得好了,走,出来看看。”阮元见了这庞大招牌,也不由动了尝试之心,想着出去看看,是甚么样的美酒,才气配得上如此庞大的四个金字。
“要不是俺们守着定海,你另有工夫在这卖酒?”
“够了!”杨吉眼看这些军官无礼,也不由站了起来,对着那守备怒道:“你这狗官,常日见了海寇望风而逃,见了乡民杀良冒功,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本日还要在这里逼迫百姓吗?你们来这店里点了这很多菜,还想不付钱就走,你们和海寇有甚么不一样的?要我看,朝廷就算把你们全都绳之以法,再让海寇补你们的官缺,这天下都要比本日承平些!”
“算了吧,一会儿还要赶路呢,本日饭食非论,酒,还是就这一壶好了。”杨吉道。二人也便进了酒坊,点了两个小菜,一壶绍兴黄酒,这酒方一入口,二人便觉清冽、温润之感具有,不觉相视而笑。
“放屁!”一名水晶顶子的军官怒道,看他模样,应是名守备。“用饭付钱是天经地义?老爷仕进之前,还晓得从戎吃粮是天经地义呢!老爷这几年做这守备,吃到几口皇粮了?上一年出海围捕海寇,我们的船沉了,赔补银子满是本身垫的,本年呢,又是一两军饷都没看到!要不是大人出私钱给咱垫了军饷,我们早饿死了!一日日我们在海上出海警搏命拼活,你们倒好,就晓得要钱,有本事本身去跟海寇兵戈去,在这里对老爷要钱,算个甚么东西!”听得这军官怒骂,中间几个兵士也站了起来。
可不想到了杭州抚院,玉德对发饷之事,竟然各式推托,几次奉告李长庚,浙江亏空甚巨,至今另有二百多万两欠银未能补足,只要军官俸禄能够发放一半,剩下的兵士饷银,只能到了玄月以后再付出一月之用,除此以外,嘉庆三年定海镇将得不到任何朝廷补助。
“杨吉,绍兴黄酒我之前在舅祖家喝过,这酒不是烈酒,我内心稀有,一壶以内我不会醉的。”阮元也安闲笑道。
“你他妈是个甚么东西?许年老是你能骂的吗?”
军官摆了摆手,上面守备和几个兵士便即让了路出来,待这军官走向杨吉之时,阮元方才瞥见他面孔,只见他面色乌黑,数条被海风吹出的纹路遍及脸上,髯毛头发,尚无红色,大抵四十来岁年纪,想是长年临海顶风,方显得衰老了些。可即便如此,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竟似双瞳当中也有波澜万顷普通。杨吉只在乾隆面前见过如此凌厉的眼神,此时相见,心中又怎能全无惊骇之情?和这军官四目甫一相对,竟不自发的退了一步。
“就是,吃你一顿饭如何了?”
杨吉眼看大家相互报歉,如果本身再不说点甚么,未免对不起阮元,也主动走上前对许松年道:“许大人,方才是我无知,觉得你们和温州台州的官军一样,说了这很多不该说的话,是我要求你谅解才是。”许松年也点了点头,可阮元、杨吉和李长庚都看得细心,他双目当中,竟垂垂有泪水流下。
“军爷,这……”店伴虽被吓了一跳,但凭着这多年来闻名一方的酒楼做倚靠,还是强行壮了壮胆,道:“军爷,这用饭付钱,但是天经地义的事……”
如果只是有功不赏,军船需求赔补,李长庚倒是也能咽下一口气,他家在福建另有些赀财,原想着本身补了缺口,也就算了。可不想上一年的军饷,到了年底也不过发了一半,而嘉庆三年过了半年,杭州却只给定海镇付出了一个月的军饷,军士们连根基食宿都不得保障,又连出了两次海警,接下来几个月,只怕粥都喝不上了。眼看军士全然不得保障,李长庚也终究按捺不住,在半个月前带了这些军士,前去浙江巡抚衙门,要求巡抚玉德如数发饷。李长庚自也想过,迟迟不发军饷,或许是因为浙江有亏空之故,是以也没抱如数讨饷的但愿,只想着哪怕付出三四个月的军饷,这一年大师节衣缩食,也总能熬畴昔。
“咱定海镇拼了这些年命,到你这狗嘴里,就他妈成了杀良冒功?这两年兵戈,朝廷给过一两赏银吗?敢在这歪曲我们定海镇,老子明天就是要下狱,也得先干死你!”
再看阮元神采,只觉人虽文弱了些,可一股清秀的文人之断气非庸夫俗子能够学得,又兼方才他脚步沉稳,语气安闲,若不是长年为官之人,怕是无此涵养。想到这里,李长庚已然坚信不疑,面前之人,就是浙江学政阮元。他虽是正二品武官,可按清朝常例,只得与三品文官同级,忙躬身回拜,道:“下官李长庚,不料本日在此得遇阮学使,实在幸甚。既是阮学使出言相求,那本日之事,我等天然能够不再诘问,还请学使放心。”
李长庚看了,也不由叹了口气,对阮元道:“你们若不嫌弃,就过来坐坐,这其间的事,我也说给你们听听,如何?”阮元和杨吉自不嫌弃,就近寻了个空位,与李长庚一同坐了下来,这才垂垂清楚,李长庚部下这些军士究竟经历了甚么。
“你说你明净,便……便明净了?你也不问问海边的渔民,你们官军过境,把他们害成甚么模样了?你还说甚么明净,你……”杨吉印象当中,海疆军士便尽如先前渔民描述普通,又怎能信赖这军官的明净之语?
阮元看了,也忙站了起来,但想着本身身材素弱,杨吉再如何精干,终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劈面是四十个官兵,共有八十只手?一时也不由有些心慌,想着只要拿出随身照顾的文牒诰敕,亮出本身学士身份,方能救下杨吉。可心中略一慌乱,双手也有些拿捏不住,竟迟迟摸不到口袋中官牒文书。
李长庚道:“本年啊……只求本年海寇不要再来浙江了,实在说诚恳话,咱定海镇的官兵,有几个是贪恐怕死的?海寇来了,都情愿上去冒死。可这是海上作战啊,和陆上那所谓排兵布阵,所谓九地之变,全然分歧,海上就只是这一片,常日就算习得些兵法,那都是陆战的经历,能用在海上的十无二三。这海战排兵用计,在我看来,只在其次,第一的,该当是船炮之利才对。可眼下定海镇军船,大多有些朽烂之弊,极力赔补,也只是我等自行出资,又能补很多少?枪炮也尽是些十年……乃至几十年前的老物了。船不快,火力不强,到了海上便要吃大亏。可惜这些事理,仕进的却大多不懂啊?”
说到这里,李长庚也不由摇了点头,叹道:“我参军以来,便知行军之要,军纪为先,可眼下这个环境,再说甚么军纪,他们又那里还忍耐得住啊?是以这几日他们多有抱怨之语,我也任由他们说了出来,未加禁止。却不想本日在这镇上竟丢了面子,也实在是过意不去。这般窘相被你们看到,实在是忸捏啊。”
“都停止!”就在此时,军官中俄然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而更加出乎阮元料想的是,这一声过后,围在杨吉身边的军官,竟然真的都停了手,退后数步。随即人群当中,一个军官站了起来,这时阮元看得清楚,此人头上的顶子,竟然是一块珊瑚。
杨吉听着,也不由安抚道:“李镇台,我明白了,你是个真男人,方才对你不敬,是我错了。唉,眼下这个浙江巡抚,伯元也和他说过漕运的事,他就老是亏空亏空的,一两银子都不肯出。不想本日,连你们从戎的钱他都要扣,这般度日下去,不的确是逼人做贼吗?”
“各位且住!李镇台,如果看在鄙人面子上,可否饶过他一命呢,这报歉的话,交由鄙人来讲,李镇台可对劲?”大家循名誉去,竟是阮元的声音。
李长庚道:“甚么第一不第一的,说这些虚的做甚?你们或许也想问,我们军饷都发不起了,如何还想着来这里用饭?实在出去之前,我就已经策画好了,大不了我先把本日的酒钱付了,今后……今后再从家里拿些钱过来补上吧。话说返来,本年福建的天也好不到哪去,又能备很多少家赀出来?我眼下已想着,若实在周转不得,就只好向乡中富户高利假贷了,老是要把本年熬畴昔才是。”
阮元听着,倒也有些猎奇,他随父亲学习兵法,却也都是陆战之用。这日李长庚偶一提及海战,他才垂垂明白,本来海战陆战,实在各有特长,却不能一概而论。
边上那守备也走了过来,对阮元下拜道:“阮大人,鄙人许松年,也给大人陪不是了!我们绿营仕进,本是不该对百姓无礼的,只是……只是……”说了几句,竟然垂垂哽咽,不知再说些甚么为好。李长庚也走了畴昔,扶着许松年回坐位坐下了,转过甚来,仿佛想说几句安抚阮元和杨吉的话,却也开不了口。
李长庚、许松年等人天然不平,连续上门哀告了玉德五日,可不管几小我如何劝玉德,玉德就是不听,反几次复的对李长庚念叨亏空一事。直到第六天上,李长庚终知讨饷有望,才断了这个动机,身边官兵也晓得李长庚已经极力而为,也并无指责之人。
阮元也安抚他道:“西岩兄,这番情境却也难为你了。我常日也多知浙省文武官员景况,早晓得西岩兄治军,最是军纪严明,军士虽苦,却也不扰乱百姓,当下浙江各镇,当以西岩兄为第一才是。”
“杨吉,这里是定海镇所辖,就算是本地三品武官,也不过一名参将,三名游击,并且定海镇的绿营本来也不在这里,能偶尔遇见三品武官,可不轻易呢!”阮元一边答复杨吉,一边也看着内里军士,只见前面的人也已经系了坐骑,接踵入得店中,店东眼看这很多军官来到店里,又怎能不更加奉迎?本来半个时候方能摆出的四十道菜,只一炷香工夫,便已齐齐端上桌来。阮元见军官顶珠之时,红色顶珠约有六七个,蓝色顶珠竟有三个。虽一时看不清究竟是蓝宝石和水晶,还是天青石与砗磲,可如此之多的军官齐聚一室,在梁湖镇这类未设县城的乡野之地,只怕是再可贵见了。
不想就在此时,酒坊以外竟传来阵阵脚步之声,声音噪杂,又兼数声马嘶,耳听起来,来人应稀有十人之多。不过半晌,几名军士抢入店中,争相寻着坐位,居中一名军官大声叫道:“老板呢?快出来!我们四十小我的位置,快些安排一下!四小我一坛酒,每桌四个最好的菜,快快备上!吃饱了,我们还得赶路呢!”说话之间,前面又有七八人入内。
…………
不想他这话刚一出口,几个军官更气愤了。
杨吉之前早就听闻官军罪过,此时见了这军官霸道在理,不由得悄悄哼了一声,阮元悄悄瞥去,却俄然眼中一亮,暗道:“杨吉,来的人官职可不算低啊。”
这军官确是叫李长庚,听了阮元一番话,心中悄悄吃惊,也垂垂认定,面前之人绝非常人,待得翻开文牒时,只见文牒之上数行官衔写得清楚,乃是“赐进士出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文渊阁直阁事,南书房行走,提督浙江全省学政阮元”,官衔之旁又加了朝廷印玺。细看这份文牒,官职详确,用语正规,绝非常人能够捏造。
“妈的,明天老子非打出你最后一口气不成!”前面那守备越听越怒,竟连前面军官的话都听不下去了。可这边军士却仿佛夙来崇拜这位二品军官普通,虽是义愤填膺,却迟迟不敢真正脱手。
“垫你妈个头!”不想这军官言语竟非常卤莽。“老爷们明天没钱,一两银子你都别他妈想要!就晓得要钱?老爷我客岁俸禄,都捐了修船去了,哪另有一两半钱的留下?你想要银子,你他妈到杭州巡抚衙门要去啊?那边钱多的是,一两都不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