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四）
这是至心实意地爱好书画呀，不怨她能画出那样新奇的《女史箴图》来，我暗自赞叹。怀才之人遇着佳品自是会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来，不肯收钱也在理，但是一副挂在祠堂里的俗常的祖宗画像，我却看不出那里能引得才调横溢的茜素为之倾慕的。
“崔兄也是爱画之人，何出此言？”铺子里终究有人忍不住开口来驳他，“照崔兄这话，前人佳作，再不该临了？”
茜素如梦初醒，她仿佛是不善言辞，不知该要如何应对我，目光摆布飘忽了一阵，终只是内疚地朝我微微一笑。
我心中惊奇，却也舒坦。我晓得她画技高深入迷，能得她必定，我内心若隐若现的那点酸意，便算是消逝了。徒弟画的并非别的甚么女子，真就是我呢。
“茜素女人望远时，经常视物恍惚不能明辨罢？”我退开身问道。
沉默了几息，有人“啧啧”称是。
绿艾上前收起了巨大的卷轴。茜素净淡道：“你去同阿爹说，不必收他钱。”
“这脸孔的仕女，哪有半分魏晋风骨。”有人不屑道。
未几时，我将茜素脸上的针一一收去。她睁眼向四周打量了一圈，说是清了然很多，但仍不能远视。这针扎一次并不能立时见奇效的，我同她说定了下回扎针的日子，她说要到前头去禀明她父亲，也好教他放心。我正也要告别，便背起医笥，与她一同往前头去。
茜素点点头，“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画远物总也不得劲儿。”
我一偏头，只见茜素眉尖紧蹙，满脸落寞，腰肢绷得紧紧，刚强地保护着她的傲气。我听不畴昔，可又不懂画，便想安慰茜素两句。
铺子里又是一阵轰笑。我转过甚来看茜素，她的双眉不知何时已复平，落寞不再，换了一脸期许。
“临摹本就是各花入个眼，公子如果不喜，即使请了原作来画，也未见得讨喜。”绿艾的脆声夹在里头，不能开罪来客，也不甘阿姊的画作受辱。
“画工可算得上是精美，只是仕女的样貌上，仿得还差些。”有个老成的声音中肯地评道。
我因等着替她醒针拔针，闲坐无趣，顺口笑道：“上回替我补画像时，姚装池也不肯收钱，这装池的买卖如果如许做下去，可怎生得了。”
我感觉难堪，瞥一眼身边的茜素，她倒是安然，干脆停了步，在背面听着那些评断。
茜素闭目静坐着，睛明、承泣、风池上扎着针，她一手渐渐摸索至身前的画像，向绿艾招手：“绿艾，你来。崔家的祖像已修补妥了，你拿去收好，阿爹说他本日来取的。”
崔清河清了清嗓子，压过鼓噪道：“倘若喜好，临便临了，摆布都是机器无趣的拓印之作，何必多顾？”
他又道：“诸位再看对镜打扮的女子，诸位只见她样貌平平，可知她内里斑斓？若观画者只见一名平常端倪的女子，岂不孤负了画圣‘人先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的教诲？敢称爱画？”
一时又哄闹起来，大抵都在起哄，诘问崔清河如何说。
“如当代道媚俗，随便甚么人拿了支画笔，就敢到临画圣的名作。把个好端端的西施，硬是临成了效颦的东施，冒昧美人吶。”这位的言辞明显刻薄刻薄。
可惜她这一声并未获得回应，崔清河紧接着道：“画圣画美人，仅他笔下的才是真美人，先人临摹，非论临很多像，总不是画圣所画的那位美人。且大家有大家的目光见地，将各自的情味加诸于美人，再加高低笔技拙，早就将美人冒昧得无以复加。”
“崔清河，你说甚么呐。”绿艾脆亮地爆出一嗓子。
我一手搭挡住她的双眼，一手将一枚细针悄悄捻入她的睛明穴，“治好了再画罢。”
才要开腔，铺子里又传来了一句，把我到嘴边的话堵了归去。“仁兄这句‘冒昧美人’用得实在好，竟是与鄙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了然地笑了笑，一面翻开医笥取出针囊，欣喜道：“并不难治，下几次针便能见效。但自此画作不成过分劳累，描刻画画的最是伤眼。”
玳瑁大猫“噗”地一下跃下地，跟在茜素的脚边，与我们同业。一起沉默无话，穿过抄手游廊走到铺子时，正闻声有人在高议《女史箴图》。
“你说……那画像中人，同我像是不像？”我踌躇了一息，还是不肯定地问道。
那人不依不饶：“那崔兄倒是说说，如何才算临得好？”
我自暗忖，茜素俄然伸过手，在我膝上悄悄一碰：“阿心女人，上回修补女人的画像，我因心中爱好，私行在瞳人里添了一笔，好使女人的双目看来更具神韵，想来绿艾一时也顾不到同女人说，还望不怪。”
姚母跟着笑了几声，替我斟了一盏凉茶：“茜素这孩子性子虽偏僻些，倒是个极好的，替人补葺书画，若偶遇着投缘的，便不肯收人财帛。”
我知她难堪，便未几赘礼，简朴向她说了来意，便靠近去诊看她的眼睛。
“可见，非论甚么人到临，临很多逼真，皆是自发得是，冒昧名作。”他斩钉截铁地夸大。
对于我的奉劝茜素并不放心上，只顾着问我：“治好了便能望清楚远物了么？”
我身后脚步声骤起，扭脸望去，只见茜素掉头便走，朝后院疾步拜别，玳瑁大猫亦步亦趋，竖着尾巴紧跟着她。
绿艾讶异地咧了咧嘴，仿佛自语道：“阿姊从不体贴买卖上的事，本日怎的操起这份心来了？”说完也不必人答复，抱着卷轴就往前头去了。
茜素的眼睛倒不难诊治，只是平常劳费过分，她的目珠在眼眶子里头微微凸起，不细瞧不能察，一只瞳人边有极微的一块儿黑斑，亦是用眼过费而至。
铺子里一时沉寂，无人应对。
前头崔清河字字句句铮铮道：“临摹的好坏，在神不在形。形似，不过是无趣的几次，神在，乃算得上是体味。诸位请看这画中的冯媛，面孔虽是粗鄙，可她眼里的恐惧与着紧，较之画圣的冯婕妤，可少了一分？”
茜素掩口笑起来：“阿心女人谈笑了，那画像中人不就是你么，何来像与不像之说。”
我蓦地一怔，绿艾说那画像看起来并不像我，固然吴甲说那就是我，可连我本身也不能必定，偏在茜素这儿，她连问都不问，一口咬定那就是我的画像。
“那里是差一些，清楚是不会描临，你看看，这冯婕妤，脸孔粗鄙竟似街巷中的妇人。再看看这对镜束发的美人，也只画得样貌平平。”这是起先不屑的那一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