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生死两观齐一物,凭心而行莫犹疑
“臣自知有罪,从未喊冤。”
印云墨哂笑:“皇上倒是体味我,晓得我此人向来只笑不哭,只找乐子,不寻烦恼。”
左景年翻开被子,合衣合靴地跃下床,额际几点不知是闷出还是吓出的汗粒。
印暄背对着他,沉默半晌后,道:“当年为何哑忍不说?”
印暄回身俯视着这个腰身佝偻、仿佛永久谨言慎行的老寺人。从明德年,到景成年,再到现在的云熙年,这个寺人已历经三朝,见过很多宫闱忌讳、皇室秘闻,血雨腥风中多少自以为当权失势者终究死于非命,他却凭着谨小慎微、守口如瓶这八个字,渐渐爬到了內侍总管的位置。印暄与前两任天子一样,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事理,对他背后不免的贪墨纳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正因为这八个字,天子不肯见光的一些事,还是得让这个老寺人去办。
左景年一怔,急道:“公子立端行正、一身明净,何故总爱开这类打趣!”
魏吉利按捺心中惊奇,思考过后,显得有些难堪:“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想要囚一人还是放一人绝驳诘事。可费事的是,当初显宗天子下诏宣称六皇子因病短命,现在如果俄然呈现一个活生生的历王殿下,老奴只恐朝臣与百姓们迷惑不解、群情纷繁,不免民气动乱,乃至能够另有功德者,再去究微探秘前朝旧事……”
清楚未睡,装甚么胡涂,印暄沉声道:“是朕!”
“凭心而行?”印暄紧盯着他,目光庞大,“说得轻巧,不知当年之事,皇叔你是否也是凭心而行?”
“立即去把魏吉利叫来。”
印云墨微微一笑:“你还是不晓得比较好。”
魏吉利不想天子突有此问,边揣摩圣意边答:“这个,君臣父子乃伦理纲常,父债子偿天然也是天经地义。”
“那以后的半年多呢?朕看你不也是乐在此中!”印暄蓦地拔大声线,语气刻薄非常。
印暄从深思中返过神,头也不回隧道:“你们不必服侍了,都退下吧,朕想一小我清净清净。”
终究印云墨轻叹:“皇上想说甚么,就说吧。”
“有莳花,美得令人迷醉,但永久只能绽放在夜里,放到阳光底下,便成了肮脏……”庆王如此低语轻喃。
印云墨神采一僵。
印暄见他衣衫薄弱,又扫了一眼地上火盆,“内里夜北风冷,就在这里说。”
印暄猛地回身逼视他,“如此说来,就算朕再把你扔回地牢,囚至老死,你也毫无牢骚了?”
“……慢着!”
印暄回过身,持续望着窗外深沉夜色,想起七岁时的阿谁夜晚,庆王也是这般负手凭窗,留给他一道苦衷重重的背影。
魏吉利汗透重衣地退去。
印暄咬牙忍怒,冷冷道:“难怪最后把乐子找到前太子床上去了!好个杀人不见血的妙招。”
印云墨敛色道:“皇上节哀。”
印暄举步上阶,站在门外游移,最后屈指扣了扣门扉。
印云墨无声地叹了口气,披上外袍,细心关紧殿门,走下台阶。
印暄高低打量他一番,走进内殿,“你还没睡吧,朕见灯还亮着。”
“人之生乃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处生者观死,以死为死;正法者观生,焉知不是以生为丧?可见生与死,不过是情势的窜改罢了,于我而言,如何生如何死并不首要。”印云墨拢了拢外衫,淡然道,“至于何谓有情、何谓无情,大家自有定义,既有‘最是无情帝王家’,亦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皇上凭心而行便可,何必管别人非议。”
肮脏的不是花,而是民气。他在心底无声地说道,父皇,起码这一点,朕与你绝然分歧。既然子不言父过,你亏欠了小六叔的,就让朕来弥补吧。
印暄怔住,一抹懊歉掠过眼底。他粉饰似的伸手取下衣架上一件厚锦袍丢畴昔,“多穿点,朕在庭中等你。”言罢回身出殿。
天子冷冷道:“如此说来,那些刺客因对先皇心抱恨恨而行刺朕,也是天经地义了?”
沉默很久后,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为何要吃那碗川贝枇杷膏?朕不信你当时就毫无戒心狐疑。”
“尹春娘临死前对朕说了一件旧事,你可知是甚么?”
当年的他全然不解其意,现在却幡然有悟。
天子一言不发,蓦地回身拜别。
“朕的乳母死了,就在几个时候前,死在朕的剑下,她叫尹春娘。”
印云墨在树影中长舒了口气,拾阶回殿,关紧房门,走到床沿拍了拍坟起的棉被:“出来吧,人走了。”
印暄望着他脸上的澹泊笑意,俄然很想问一句:为何要替父皇揽罪,莫非你真不知他只是在操纵你,过后又将统统罪恶都推到你身上?他就真值得你支出这么多?但他不管如何问不出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若作这般非难之语,将千古孝道安排于那边?!若先帝的一番铺陈与争斗都是罪业,那么他这个九五之位又从何而来,莫非要拱手让于那些皇叔伯?!
印暄如何不知厥结果,若非如此,他又何需求招这个老寺人来运营。“这件事朕就交由你去办。”他不容商讨地命令,“朕非论你用甚么体例,既要堵住悠悠众口,又要让历王尽快还朝。倘若过后听闻到一丝一毫对天家、对朕、对历王倒霉的流言,朕就将你凌迟正法!”
“人都言,父债子偿。魏吉利,你以为如何?”
“那就请公子不要再提早程无量之类的话。另有,请公子也别再叫我左大人。”
屋内蓦地传出一串动静,听上去像是硬物打翻落地的声响。
未几时,司礼监大寺人魏吉利一起小跑地进入寝宫,躬身道:“老奴奉诏叩见陛下。”
“圣上有何叮咛?”
印云墨渐渐笑起来,“皇上不肯挑明,臣也不肯,何不就此了了,旧事尘封,勿须再提。”
“好,朕等你的体例,下去吧。”
印云墨垂下眼睑,双手笼于袖,腔调中带着一股凉薄的倦意,“断在宸中、简自帝心,皇上尽能够凭心而行。”
万千不解与郁结,终归只能沉默。
“为何呢……”印云墨抚着下颌追思,“或许是因为,阿谁端着碗、满眼期盼地等候我吃下去的孩子,我实在没法忍心回绝吧。”
魏吉利噗通跪地,连连顿首:“皇上恕罪,老奴并非此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是天经地义。那些胆敢犯君刺驾的,才是目无君父、大逆不道之徒,万死莫赎其罪!”
印暄长抽了口气,仿佛被迫到绝境般嘶声道:“你觉得朕猜不出,这揽罪之举与陆名延如出一辙?朕不肯沉思,别逼朕说破!非论你是志愿还是被迫,前太子总归是死了,皇祖父也不算全然冤了你。”
左景年略为踌躇,低声问:“公子但是姓黄名舒?”
印云墨缓缓点头。
印暄沉默很久,方才开口:“朕……想跟你聊聊。”
魏吉利神采发白,叩首道:“请陛下给老奴一点时候,老奴必然想出个分身其美的体例!”
印暄沉默半晌,俄然话锋一转:“魏吉利,你还记得十五年前中秋的那件事么?”
“好啦好啦,晓得你此人又木面皮又薄,开不得打趣。”印云墨道,“不过,如果然被小天子抓个当场,那可就百口莫辩了。我一介囚徒,是债多不愁无所谓,左大人前程无量,可不能自毁长城。我看左大人此后还是少来清曜殿吧。”
“皇上想跟我这与世隔断之人聊甚么?”
言出四下沉着,连鸣叶秋风都收敛了声气。
印云墨一愣,随即大笑:“是,也不是。佛说皇叔,既非皇叔,是名皇叔,哈哈……这个名字不是谁都能叫的,你还是称我为公子吧。”
“皇上!”印云墨暴露一丝痛苦之色,“皇上就非要在寝室、在床边谈这事吗?”
印云墨没料他是以而恼火,怔了怔,方才笑道:“你晓得我并非此意。深殿孤单,我想见左大人,正如左大人想见我。”
天井中池水寂漠、梧桐萧飒,内殿门窗透出暗淡灯光,仿佛内里之人深夜未眠。
“鄙人大胆敢问公子姓名?”
印云墨把手伸进被窝摸了摸,余温犹存,喜上眉梢地脱了外袍钻出来,“本公子无需无求,只盼夜里有人给我暖被窝。”他舒畅得直哼哼,倒把左景年弄了个大红脸,忙不迭地告别而去。
“对谁说?从未正眼看我一眼的父皇?整日把死去的姐姐挂在嘴边、永久以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面对我的宁妃?明争暗斗、各怀鬼胎的皇兄们?还是你,偶然中撞破此过后便对我冷淡仇视的小侄儿?”印云墨语气淡然,仿佛所言全然与己无关。
瞬息后屋浑家声音慵懒道:“谁啊,半夜半夜扰人清梦……呵。”末端还打了个呵欠。
他一气说完,提心吊胆地等候反应,见雷霆未降,心弦才遽然一松,暗道圣上虽幼年,但夙来心机深沉、不动声色,何故本日竟有些喜怒无常?
左景年见他吵嘴含笑如春华灼灼,晓得他又在用心戏弄,只得无法地笑笑:“公子能够直接叫我景年。”
“左大人怕被皇上捉奸在床?”印云墨一脸似笑非笑。
印暄手提一柄宫灯,孑然走进清曜殿。
天子站在梧桐树下,负手看黑暗中的水面。两人前后相隔三步,沉默而立,仿佛谁也不肯先开口。
流派顿开,印云墨红色中衣外罩了件长衫,睡眼惺忪,“本来是皇上。恭迎圣驾。”
左景年不解,却也发觉他对此讳莫如深,便不再触及,转而道:“几次运功疏浚经络、驱除寒湿,仿佛很有效果。我明夜还会再来,不知公子有何需求,我一并带来。”
“遵旨。”
印云墨笑道:“我一小我待在这废殿里,能做甚么负苦衷。皇上这么晚来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已睡过一觉了,醒来见灯火忘熄,起床正要吹灯,被半夜拍门声吓了一跳。”
“皇上如何会在这时候过来!”贰心不足悸地拭汗,“万幸没被发明。”
“你不问她是如何死的?你是否也感觉朕是个刻毒无情的人,连哺养之恩的乳母也不肯放过?”
“景年,景年。”印云墨咀嚼香茗似的几次轻吟,让左景年有些难为情起来。
魏吉利心头乱颤,伏隧道:“老奴……记得。”
殿内透出的灯光昏黄地洒在中庭。
“很好。你是宫中的白叟了,有些事,朕也没需求与你打哑谜,干脆翻开天窗说亮话。一个月前,朕将那人从废殿下的地牢里放出,当时你也在场,迩来宫中产生的一系列事情,你也清楚。当初微一真人上窥天意,说他是能为朕驱邪改正、安定江山之人,现在看来,此言非虚,故而,朕想要……规复他的亲王身份,让他名正言顺职位列朝堂之上,才气持续为社稷效力。你看这事,该如何做?”
左景年面色一沉:“公子此话何意?如果公子不想见到我,只需直言一声,我便不来滋扰。说得如此生分,莫非当我是怯懦怕事、明哲保身之人?”
印暄一字一字道:“川贝枇杷膏。”
“啪”的一声,烛台落地,倒是印云墨后退一步,腰背撞到了桌角。“皇上……我们出去说话。”他低声道,面色有些惨白。
印暄见床上被衾混乱,确像是刚有人睡过的模样,随口道:“你若没做负苦衷,怕甚么半夜拍门声。”
“那叫甚么,左侍卫?左郎将?”
“皇上……”宫人望向窗边负手看月的背影,忍不住提示道,“已近丑时,皇上是否寝息?”
凛冽夜风、暗淡树影合着脚步覆信,网一样向他覆盖过来。他俄然感受,倘若孤身一人住在这清曜殿,是多么的冷僻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