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深雪 （二）

他独一没想到的是这三个门徒太能闹腾了。

他资质聪慧又根骨绝佳，不管习文学武都进度神速，不晓很多少长老恋慕肃青收了如许一个传人。但是只要他和师父晓得，本身是肃青最费心又最操心的弟子。

生而为人，就不会无欲无求，肃青内心跟明镜一样，慕清商的苍茫在于他从未找到本身的归宿。

纪清晏已年近弱冠，肃青道长的身材也在光阴磋磨中不如以往，他开端有条不紊地从师父手里接太重担，从最根基的外务开端清算，逐步生长为一个合格的担当人。

道长衣衫下摆被鼻涕眼泪糊得惨不忍睹，倒是双手环臂毫不在乎，乃至还在跟中间的肃音师太说话，浑然不管这破孩子已经从哭爹喊娘上升到跟本身十八代祖宗撒泼打滚。

两个乖孩子碰到一个不利熊孩子，其成果只要两种，一是熊孩子弃恶从善，二是乖孩子被带坏。

肃青道长轻咳一声，开口道：“这是你两位师……”

前两个都是捡来的，纪清晏更是被他一手包办了出世到成人，说是有如亲子也不为过，性子也随了他悲观包涵；慕清商是志愿跟他分开是非地，进了太上宫就跟乳燕投林，除了本性使然少了些活泼气，倒是温馨灵巧得令人费心，好学勤练，从没喊过一声“苦”和“不干”，也没跟门派任何一小我生出甚么间隙，和顺又机巧地避开统统本身所不喜的人与事，纯真又夺目。

纪清晏年长，少时就发愤担当师父衣钵用心修道，是以早早得了“端涯”这一道号；荆斐固然上山时极不甘心，但拜师以后就识时务者为豪杰，顺从父亲遗言拜肃青为师，道号“端衡”。不测的是，慕清商始终不肯意入道，贰心中装着武学、文略、道经等很多东西，但就是没有向道的动机，不是心不诚，只是贰心不静。

他没有属于本身的目标，只是随波逐流，服从肃青的各种安排，很少有表达自我欲求的时候。

“此剑是我年青时候游历所得，前主是位不着名的剑客，在我发明他时已成山穴中一具枯骨，身边无长物，唯有此剑相伴。”肃青道长淡淡道，“我观壁上留字，只道其人生前误入歧途、行差踏错，而后虽及时醒转，却已无回转余地，终其平生再可贵归程，便以此剑兵解，遗诫先人。”

慕清商跟纪清晏一怔之下松了手，荆斐“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抬开端怔怔地看着肃青。

荆斐年纪不大嗓门儿不小：“荆家六代单传就我一根独苗啊！我爹才不会让我上山做羽士，我要回家！我要考状元娶媳妇儿！”

慕清商从未见过如此豁得出脸皮的耍赖，一时候目瞪口呆不晓得该作何反应，倒是纪清晏从围观的师兄弟口中探听了点动静，溜返来对他私语：“这是师父新收的门徒，叫荆斐。”

两个门徒都对肃青尊敬又靠近，唯有第三个不一样――在上山那天，荆斐哭爹喊娘的声音几近盖过了太上宫的早课声，凄厉赛过杀猪宰牛，闻者悲伤，见者堕泪。

肃青道长向来不强求别人，此次也不例外。

“我根骨不好，也不想刻苦学武，看那些经籍学义更是脑瓜子疼，还不如这个得趣。”荆斐抱着一堆杂书对他的两个师兄道，“等我学好了这些，今后帮门派守山护阵，帮两位师兄做些奇巧之事，对我来讲这就充足了。人这辈子就百十年工夫，江湖人还不晓得能不能活到老掉牙，我只想顺着本身的情意过日子，旁的都不在乎了。”

荆斐大抵是太上宫里活得最自在的弟子，肃青道长从不过分拘束他，就算惹出些无伤风雅的费事也有两个师兄轮番清算烂摊子，本身也很明白猖獗的度，固然闹腾，却不至于猫嫌狗厌。

慕清商：“……”

纪清晏语塞，慕清商放下了手中木剑，眼中暗淡不明。

仇恨是能促使一小我生长，也能滋长偏执与阴暗，平生为了恩仇展转的江湖人数不堪数，但为人父母者，比起仇恨，更但愿后代能有个好归宿。

他们都有对本身的将来有所筹算，并朝这个方向各自行动，唯有慕清商还在原地踏步。

古拙素朴，上刻流云，慕清商用双手接太长剑时，第一感受不是动手的重量，而是附着剑上的沧桑。

肃青道长已经呈现皱纹的手落在他肩膀上，道：“清商，你是我最对劲的弟子，也是我最不能放心的弟子。我能给你武功才学，却给不了你经历与眼界，你心中有结，却在这山中无解，只能回尘凡再走一遭，但是这一起风雨盘曲，必是不好走的。”

肃青并不肯定见他如此。

下一刻，木剑插入持花人双手之间，一拍一点，不但震飞了手中野花，还戳中了荆斐昏睡穴。刚才还在眨巴眼的男孩顿时面前一黑，面朝下扑倒在地。

“走跳江湖者，朝生暮死、恩仇来去都是平常事。荆家毁于江湖恩仇，你爹情愿与其玉石俱焚，但不肯把你也牵涉此中，是以才让我带走你。”肃青悄悄地看着他，“你们家的仇，已经了了。”

慕清商眉眼随母生得极好，身子骨又细瘦，现在还只是十二岁年纪，被错认女孩固然令人啼笑皆非，到底也情有可原。是以荆斐这句话出口，除了纪清晏忍不住“噗”了一声，其别人都忍住了笑，不怀美意地看过来。

慕清商捧着剑，手没抖，背后却出了一身盗汗。

慕清商眯了眯眼睛，肃青道长无声感喟。

慕清商能把本身分内之事做到最好，可这在贰内心是应当做的，而非想做的。

他用经籍礼义束缚慕清商自幼被养成的凶戾，用《无极功》的修炼压抑跟着年事增加而滋长的躁动之心，也用武学文略填满这个少年的糊口，让他在无涯学海步步深切，唯独没有给他一个能为之付诸心血与工夫的目标。

纪清晏身为大弟子，下山的机遇较多，每次出门都要被端衡恳求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酒楼里的烧鸡酱肘子到坊间包了书皮的小话本不一而足。有一次回山时点背赶上自家师父跟肃音师叔，后者一时髦起要考较他的武学，成果一拂尘抽开了他的衣衿，漏出刚替师弟买返来的话本子，刚好翻到墨客伶人花前月下讨情缘的那页，被肃音师叔一巴掌拍去抄了十遍《清心经》。

他们本觉得等荆斐醒来又要好一阵闹腾，却没想到次日就从山下来了信――曾经富甲一方的荆家昨夜付之一炬，连同丫环仆人在内，无一幸存。

慕清商放下“凶器”，昂首又是一脸灵巧：“师父，没有别的事情，我和师兄就先归去练剑了。”

肃青道长平生收了三个弟子。

荆斐终究趴在地上痛哭失声，慕清商与纪清晏大眼瞪小眼，终究都蹲下来跟他抱成了团，像大雨屋檐下取暖安慰的三只猫崽。

三个少年凑到一处，荆斐不管春秋还是排名都最末，性子也最跳脱。他上山之前，纪清晏身为大师兄向来慎重矜持，慕清商也灵巧懂事从不惹费事，但是当荆斐插手以后，统统都变了样。

放不下的是峥嵘光阴稠，留不住是工夫似水流。

第二年春寒料峭、冬雪初融时，肃青道长从静室取出了一把剑。

荆斐的哭嚎止于肃青道长的一个挥手，他看着纪清晏和慕清商两人乖乖站过来，到嘴边的赖皮话生生噎了归去，两颗机警的眸子子戳在慕清商身上就不动了。

长此以往，不管慕清商有多好，都只是一个被精雕细琢的人偶，内里甚么也没有。

太上宫主膝下的三个门徒，很不幸是第二种环境。

终究，慕清商还是被纪清晏拽着跑到庙门，围观这一罕见盛景――有个跟慕清商差未几大的孩子抱住肃青道长的腿哭得声嘶力竭，活像本身一放手就要被拖出去宰了。

顿了顿，他轻声问：“拿着这把剑，下山走你的路，找到本身的道，也别健忘归程。”

“承让了，师兄。”慕清商收了剑，小大人似的挺胸昂首，“师父说‘练剑最忌用心不专’，你走神了。”

肃青道长掸了掸衣袍，笑道：“把小师弟也一同带归去吧，今后都是同门，好好相处。”

慕清商听他这么说，忍不住伸手扶额，才十二岁的孩子已无师自通了何为“心累”，的确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荆家究竟惹上了甚么要命的人事，都跟着一场大火毁尸灭迹。慕清商跟纪清晏合力抱住荆斐不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山，又不敢下重手，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肃青持着伞从山路走返来，在檐下抖落满地凄迷，对双目通红的荆斐说道：“害你百口者，已经死了。”

有了两个师兄罩着，荆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不爱那些个正统武学，也不喜好经籍道义，去藏经阁扒拉了大半天，终究抱出一大堆杂书来，里头构造暗器、奇门遁甲不一而足，但这些东西在江湖人眼里固然有效，却都被视为“小道”。

肃音师太的弟子宋绮微向来对他极好，虽说她早早入了道门被赐号“端仪”，骨子里还是个柔善的少女。她不止一次苦口婆心肠劝说荆斐，可惜常日里都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少年此次把头摇成拨浪鼓，说本身志不在文成武功，只对这些奇淫巧技有兴趣。

端衡不爱练功，也不爱读经习文，招式练来练去都是连唬人都不敷的花架子，课业更是用尽十八般手腕恳求两个师兄帮手做。他一张嘴就堪比一千只鸭子合唱《深闺怨》，最喜温馨的慕清商率先受不住，接办了他大半功课，是以练就了一心两用、摆布开弓的绝技，一手写着本身端方清秀的小楷，一手划拉着端衡龙蛇疾走的狂草，硬是连抉剔如肃青道长都没发明猫腻。

“……是。”

彼时已是慕清商入门三年以后，纪清晏正替师父指导他剑法，俄然听到这么一番鬼哭神嚎，还觉得是欺男霸女的山大王走错了庙门，手中剑失了准头，反叫师弟一木剑拍在了手背上，多出一道红杠子。

纪清晏“咦”了一声，赞道：“年纪小小就晓得‘洞房花烛夜，金榜落款时’，好志向啊。”

独一的活口，是先一步被爹娘奉求给肃青带走的这个混小子。动静传来的那一刻，正要上房揭瓦的荆斐如遭五雷轰顶，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一场大火，将敌我都焚尽，他的父亲用如许一个果断得近乎惨烈的体例，将一段或许要展转经年几代的恩仇债掐了个戛但是止，自而后恩仇两断，前尘多少因果都与荆斐无关。

次日焚香祭祖后，他们就多了个师弟。

“师姐好！”荆斐麻溜地松开道长小腿，顺手薅了一把开得正艳的野花冲到慕清商面前，学着大人模样挺胸昂首：“这花都雅，配你！请师姐收下师弟这番情意！”

纪清晏眨眨眼，贱兮兮地笑：“师父还说‘小孩子多喝牛乳才气长快些’，成果三个烧火棍摞起来都能对你居高临下，可见有的话是不必信的。”

荆斐本年十一岁，是肃青道长一名老友的儿子。朋友年纪大了，家中又惹了些费事事，再偶然力看管他，只好来信请肃青道长帮手。看在多年友情上，固然肃青道长已确认此子无上好根骨，也收了他做弟子，可惜当事人并不承情。

慕清商委实嫌弃这货，可他惯会哑忍，没把这嫌弃透暴露来，乖乖跟纪清晏合力架着荆斐进了对方避之不及的“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