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六）
黄硕闻言倒是怔了一怔，左将军？--孔明的长兄诸葛瑾。
“夫人体质阳虚，兼有宫寒之症，以是……于子嗣上略微艰巨，常日宜悉心保养。”--七年前，初度因多年无妊而求诊时，医工的医喻又重新浮起在心头，下认识地，她不由微微用力地攥了手中这纸薄笺，手心微冷的汗意浸了一角。
六博之戏，滥觞于战国期间。
这小我，是孔明呵！是当年新婚，便两心相许，琴瑟相偕的孔明；是七年长别，千里传书，终得相聚的孔明；是十载厮守，风雨同舟，本身甘愿弃了统统死共与同的孔明……
时隔多年，再次见他斫琴髹漆，一时候心神恍然……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荆州南阳阿谁坐落于幽篁修竹间的小院，中庭云丘竹的凉荫下，他揽衣跽坐，横琴膝头，凝神垂目，执了雕刀一笔一划地在琴首处錾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八字婉通高古的篆字……
公然，孔明只一眼扫过那绢帛上的内容，眸子里便融融地漾开了几分笑意--此人自拜相以后，人前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即便是在家中，像现在如许七情上脸地欢畅，也是好久没有过了。
那这信……是家书？
“返来了，”孔明听到她的脚步声，不由搁了手中的博箸抬起一双淡然深远的眸子，淡笑着向老婆号召道“阿硕可有兴趣陪我相博一局？”
这些曲解，怨怼、欺侮，他已然冷静接受了好久好久。
她晓得此人兼学百艺，不止晓畅诗书，于篆书、草书、八分书皆成就颇深，且谙于弈棋，妙笔丹青。乃至，于制琴制墨这些也是技艺拔俗，当初新婚之时便曾制了一尾连珠式的七弦琴予她。
这世上功高震主而被疑忌的，又有几人得以善终？
孔明启开了木函，自此中取出了一卷帛书，而后边走边展了开来--黄硕有些不测，他这般心急，莫非是甚么要紧的大事？
但，眸子深处倒是一派冷凝。
这七年以来，她一贯谨遵医嘱，饮食宜忌，常日去处，另有医石针药……从未曾松弛了分毫。可……毕竟还是于事无益么？
人们常说的“博弈”，弈是围棋，而“博”便是六博。
约过了半刻辰光，再抬眸时，她的神采已转为安闲安静，她看着朝夕相对十余载的丈夫，一字一顿地清声问：“孔明，既知如此，你欲将何为？”
--围棋到厥后，他经常胜她一筹，而六博胜在矫捷，他向来不是她的敌手。
※※※※※※※※※※※※
“何事？”他神采安静，语声清醇而凝定。
在她自幼所受的闺训中，妾通贱流，不过是男人们豢养取娱的玩物罢了。身为衣冠望族的士家贵女，不该纾尊降贵，同姬妾之流争宠置气。曲尽和敬，亲善漂亮乃是女子美德。
那厢，凝神执笔的孔明已绘毕了兰叶，又换了支细笔蘸了白漆，开端工笔细绘兰花的花瓣，他淡然的目光那样温和，随之落下的墨迹笔致淡雅详确，晕染出一个含露半绽的乌黑苞儿……
二人置好棋子，各拈了博箸，你来我往，很多手互换下来，还是难分轩轾--
少年时的黄硕，是一个极有主意，同时也非常冷酷的人，即便决定嫁为人妇，也向来不感觉旁人能够摆布她的人生。
--而更使她心内如绞的，是……他竟然一早就甚么都晓得。
黄硕狠狠闭了闭眼，悄悄跽坐在案侧茵席上，一动不动，好久好久……
孔明跽坐西窗的几案前，案头是一尾未上弦的乌漆桐木琴，他正执了缠丝苇管的兔毫笔，蘸了浅碧色的彩漆，在琴首岳山处髹着漆画，跟着柔嫩的兔毫细笔一点点勾画，几株葳蕤的兰草便活泼地跃然笔下，菁叶狭长，绿郁如碧……
黄硕微微一顿，抬眸与丈夫对视，片时火线才清声问：“你，都晓得？”
但--她却毫不但愿如许的事情，落到孔明身上。
星移斗转，工夫暗换，但面前此人此情此景，仿佛全然淡化了十余年间光阴的陈迹，安然静好，一如当年。
实在，在当年最后允婚之时，她便对本身此后的人生有过各种揣测，乃至不吝以最坏的能够来作筹算，此中……便包含应对丈夫的姬妾美人。
他束着时下士人尚行的白纱纶巾，身着一袭同色的白纱直裾深衣。昔年温静隽致的眉眼，现在多了些许光阴沉淀的安闲旷达，一袭白衣沐下落日，在温和的绯光里风华无俦，整小我素洁清峻不成方物。
莫论丈夫的姬妾或者庶出的后代有多不讨喜，可身份如何也逾不过她去。她本身闭居一隅，诗书琴棋，种草莳花，整天过得舒畅安闲就好……其他的，又干她底事？
近些日子国境当中诸事顺利，他这个丞相亦略微安逸了些，以是偶尔才气像现下这般，伉俪二人摆了棋枰，博杀几局。
历世多年，黄硕向来萧洒安闲，安闲旷达，但此时，她却自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有力感--莫非非论如何，都无济于事？
正此际，却听到黄硕低低感喟了一声：“傻子。”
纳妾？想到这些，黄硕有些脱力地坐在结案边香蒲叶织成的茵席上，倦极普通悄悄阖上了眼--
“嗯，且退下罢。”孔明抬手接过了信函，微微点头。
而妒忌--则犯了七出之条，论理，能够休妻。
她拿起案头那一纸医方，眸光一字字划过……
六博棋由局、棋子、箸或茕构成，局即棋盘，普通是髹漆的矩形板，局上有十二曲道，中心有一个方框，四角绘着禽鸟图案。六博棋子共十二粒，分两组，各一大五小六粒，大棋子称“枭棋”，小棋子为“散棋”。博箸长约七八寸许，是一根颀长的半边竹管，填以铜铁之物，茕又称琼，为珠状。
可，他倾尽的心力来帮手的又是如何一小我呢？--本日在宫入耳到天子近侍那一番谈吐时，黄硕气愤得几近五内欲焚！
黄硕袖中的双手已紧攥成拳，但以只是凝了片时，便答复了初时的安静，听着假山后的两名宫人走远了，她语声淡然地安闲叮咛：“且起来罢，皇后那边还等着呢。”
暮年，姬旦帮手其兄武王姬发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厥后，武王病重，周公册文祭天，愿以身相代，将册于藏于金匮当中。
以是--她问他“欲将何为？”
那家书上……究竟说了甚么？
孔明唇角几翻翕动，正欲开口解释甚么，却见那女子已抬眸向他看了过来，一双泼墨般灵动的眸子，清澈深远一如当年：“嫁乞随乞，嫁叟随叟，既嫁了个傻子，也只好同他一起犯傻了。”
十多年间，作为朝夕相伴的老婆，她看着他履正奉正，为调剂粮草殚精竭虑，日夜以继，不知多少回累得伏在案头睡了畴昔；看着贰心忧黎元，为管理水患旱情事事躬亲，一回归去蜀中各地看望民情，几度身临险境，乃至于双腿受寒，现在每至阴雨天便模糊作痛；看着他呕心沥血，莫论政务如何繁冗，也日日翻阅少年天子的课业，经常亲身督导，只望诱掖劝学，能使其早日进益，堪承社稷……
黄硕狠狠闭了闭眼，沉默了好久，交叠在膝前的双手十指相扣，绞得指节处有些发白。
可，她如何也难以按捺心头的绝望、忿然以及气愤！--她如何能容忍孔明受这般的曲解，这般的怨怼，如许的欺侮？
孔明见老婆垂睫沉默，心下瞬时涌上了几分不安。
--以是，因为担忧她，早早在这儿摆了棋枰等她返来。
--她的糊口是本身的，闲看庭前花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宠辱不惊，去留偶然。丈夫纳姬妾养美人，只要没有混帐到宠妾灭妻的份儿上，又会扰到她甚么？
他闻言眸子蓦地一凝，双手无认识地有些发紧--他如何不明白本身这算得是“愚忠”。并且私行做了如许的决定，将会扳连她一齐担了统统谤议，委曲乃至……险恶的前程。
“夫人，今岁秋寒早至，气候较往年更冷些，以是老朽将这方剂略改了改，又添了二钱干姜，温补结果会好些。”一袭葛布衣袍的老者躬身施礼，表示身侧的总角孺子将一纸医方送到案头。
借使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私有背叛之心，而金匾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那个与他辩白？
周公，姓姬名旦，乃是周文王姬昌的季子，有圣德，令名彰于天下。
“丞相相请，何敢不从？”黄硕亦带了几分打趣，而后轻步向他走了畴昔。
她自幼骨子里便有些离经叛道，并不认同这些闺范诫条，但，在允婚之时，倒是对能够面对的景象，做了筹算……当时候，十七岁的少女，觉得这些事情本身能够淡然处之。
原为伊尹，原为霍光？--莫论如何，她舍不得他过得如许哑忍，这般辛苦。
黄硕就敛衽跽坐在他身畔，悄悄看着这琴着岳山处这幅欲将成形的宛然活泼的兰草图，眸子带着恬然暖和的笑--他前些日子说要为她制一尾琴，而后便寻了上好的倚桐，斫木刨底，钻孔系徽……近几日琴身完工，终究开端髹漆了。
“丞相，部属有事需禀。”正此时，门外有侍从的声音清楚地传来，微微打断了黄硕的思路。孔明已绘毕了琴首处那幅兰草图，顺势搁了笔，向她微浅笑着表示。然后揽衣起家，向门边走去。
依时下民风，那怕家门再清正，族训再严苛的十族，后辈四十无子，也当纳妾了。
但不久，武王终究病崩，临终之前，以周公为丞相，将年幼于的太子拜托于他。周公每日将小天子抱在膝头，朝见永诸侯，悉心教诲，恪失职守。但有两个宗室后辈--管叔、蔡叔，筹算图谋不轨,顾忌周公，以是布散流言，说周公欺负幼主，企图篡位。
闻言，黄硕一瞬沉默。可孔明，连周公也有惊骇流言之日呵。
那厢，蜀汉丞相沉默了一瞬，而后微微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心底试图压服本身一千一万遍……毕竟是，做不到！莫论如何……也做不到！
“阿硕……本日有苦衷？”他顿了手上的行动，抬眸向老婆，温声问，目光了但是深澈。
小天子就这么对叔父生了猜忌之心。周公为避嫌，以是辞去相位，避居东国。
四目相对，一时寂静，过了会儿她才又开了口，神采慎重，眸光仿佛直看入贰心底深处：“你一早就甚么都晓得的，对不对？”
厥后有一日，天降风雷，疾雷劈开了当年那只金匮，成王见了此中册文，方知周公的一片赤忱，因此将叔父迎归相位，而后诛了管叔、蔡叔，周室自此危而复安。
犹记得幼年时读史，对书中所标榜的那些高行节义，愚忠于昏君弱主，而终究却不被信赖，乃至于死亡亡身的所谓“忠耿荩臣”，黄硕也是一样心存敬慕的。
“诺。”侍从恭谨地领命而去。
“呵……”--也是啊，此人连她在宫中遇了些许不测都了如指掌，天子刘禅的衣食起居、举止言行，那里又能瞒过他的眼？
相较于高深玄远的围棋，六博要轻松闲懈上很多，闲暇取娱最合适不过。以是近二三年来，他们佳耦的兴趣也是自围棋移到了六博上。
着面前这一副竹制的六博棋，竹木棋枰，竹片棋子，竹管博箸--朴实简朴，却非常精美。这是三年前，他们还住在左将军府中，他砍了庭中几株越王竹，亲手所制。
这日，黄硕回到家中已是向暮时分，走入阁房时，有些不测埠看到孔明悄悄跽坐在窗下竹几前，兀自拈了博箸下着一局六博棋。
而现在，面对着面前各种，明知本身最明智的做法，便是择一个和婉卑恭的布衣女子为丈夫纳妾，可……
孔明，现在已年愈四旬……至今无子。
那厢的蜀汉丞相，亦是沉默很久，现在听到这一句，倒是安静而安然地对她对视，道：“愿效周公。”
即便明白刘禅才只十八岁，自幼又一贯被庇护备至，少历练少见地--以是，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
“劳烦石公了。”黄硕敛衽回礼，而后令侍婢送了医工出门。
黄硕走到了窗下的蕉叶纹黑地朱绘漆案旁，在他劈面敛衽落坐，眸光落在结案上那一局六博棋上。
“是江东那边左将军的手札。”侍从恭谨地奉上了一只黑漆朱绘的鹤纹木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