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南园遗爱（33）
帝后琴瑟调和，真是普天下再好不过的事。
建章宫中，人声鼎沸。像任何一场昌大而持重的国宴那样，统统朝臣皆来贺。朝臣家属亦盛装列席。
“良婿？”霍显嗤之以鼻：“普天之下，除了九五之尊那位，谁敢说是良婿？”
是嫌活得不敷悠长？
然后，微欠身谒下：“陛下，老身有礼了。”
天子上榻来，笑着盯着他的许婕妤瞧，半晌也不说话。
一座辇子，从长草掩过的那一头，缓缓行来。
这但是犯了大忌的。莫说小天子容不得，便是霍光，也难容她这般做。
天子略忖了忖，便将近来朝堂之上群情立后立储之事一一说与阿迟婆婆听，阿迟听了，便考虑一番，向天子说道：“陛下做的对，旁的非论，毫不能让霍光的女儿入主后宫，不然，后患无穷啊！”
“陛下，老身知你必然会来的……”阿迟婆婆笑起来的模样很慈爱，她沉寂地说道：“现在朝堂……成个甚么模样了？”
天子点头：“朕深记。”
绡纱帐的那一头，老婆婆在笑：“陛下，我晓得您会来。”
各府女眷有想上前与她扳话的，却又迟迟不敢。若上前了，与霍夫人说些甚么好呢？谁都晓得霍夫人举本身女儿为后未果，这时与霍夫人说上话，可不是自讨败兴么！总不能为讨霍夫人欢心，数落新皇后的不是吧？
“这是怎地？今儿朝上，恍传闻老爷上谏欲立阿谁民女之子为太子？老爷胡涂啊！……这贩子民妇的儿子做了太子，我们成君如何自处？？”
天子仓猝虚扶了扶：“婆婆，你与朕，不必这般。”天子极动容：“是朕需向你施礼叩谒，这江山，是阿迟婆婆送与朕的。”
长门宫。荒郊之野。
帝君的背影有些落寞。
这一下再想，多少人都恍悟陛下那一封圣旨“寻故剑”之意，原是为了故交。世民气中都道，这贩子小天子还真成心机，与大伙儿打了这么个哑谜。
“干成君何事？我们成君又非帝君之妾，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霍光脑筋还算清楚：“再者，老夫朝上所言，你怎如此清楚？”
天子下辇，有些落寞地望着不远处的深深宫苑。
天子愣在那边。
大哥的阿迟晓得天子会来。必然会来。
阿迟婆婆支着拐杖，很艰巨地从案前站起来，缓缓走到天子跟前。
他摆了摆手，并未理，只顾一人单独往前走。踩着齐膝盖长的野草，一步一步……
开门的侍女行谒：“拜见陛下。长公主已等待多时了。”
班驳的老墙上掉落一块一块皮子，久无人修，老藤胶葛着攀过了墙那头去，远处昏鸦凄凄，映着昏黄的天幕，教人闻之陡生了一股凉意。
当初他便是在这里见到昭帝的。阿谁惨白薄弱的青年帝君，嗽起来的模样，在贰心中久徊不去。
玄龙绡纱帐被风吹得鼓起，满室温香。
这道门终究被翻开。
各府的夫人们围立一边，有说不尽的女人之间的闲说。
天子缓行，抬辇的小侍被唬了一跳，仓猝下谒，请陛下辇上坐。
大门是深阖的，宫墙里头的景色被堵了起来，墙里墙外，两个不一的天下。
天子缓缓说道：“统统都很好。自朕御极，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天子答：“瞧朕的皇后。瞧朕的皇后――也不准？”
他当即落泪，为这离散多年，恍然在长门宫墙以外见到的亲人。也为，多年以后，君上弗陵口里提及的戾太子――他的祖父。
霍光呢，回府免不了有白眼受的。夫人霍显此时恍似个恶妻，叉腰立庭门以内，霍光方踏入门槛，便作势要揪扯他耳朵――
光阴荏苒啊，十数年的工夫，便如同长门宫墙外的野草般，疯长，伸展至贰心门，堵得他喘也喘不过来。
“阿迟婆婆……”天子将手伸了出去，他想起了当初长门宫外与昭帝并立一处的阿迟婆婆，想起了阿谁说要送他江山的阿迟婆婆……不免伤怀……
他的阿迟婆婆，就在墙的那一头。
天子很打动：“朕感谢婆婆如此宠遇，平君若知，必感念不已。”
“老夫怎不为成君考虑啦？依老夫在朝廷的权势，为成君择个良婿，也是不难。”
霍显却极不耐，撇过了头，看也不欲看。
天子看着她。
封后大典准期而至。
久无人至，连门上辅首铜环都似要生锈了。
天子与阿迟婆婆对坐，他昂首，很温馨地瞧着阿迟额上的皱纹，他从第一天熟谙阿迟婆婆的时候，她就是个白叟了。
是以，霍显跟前，寥寥无人。
“谁是皇后呢……”她有些赧然，小声嘀咕道：“此时……此时还不是呢。”
天子很聪明，很快便贯穿阿迟婆婆的意义，道：“婆婆担忧的是……外戚？”
霍光因说：“老夫朝上之事，你这一妇道人家，便别管了。该撒的手，便撒去，若让老夫晓得，你将手伸向了朝廷，老夫定斩不饶。”
立后之事，便这么定了。众臣也不笨拙，天子既然都“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便知陛下心中也觉许婕妤是上佳的后位人选。
皇后盛装而出，宫女子搀扶跟从，阵仪昌大。许平君着红裳，妆容精美而喜庆，她本来便素净貌美，此时点红盛容，更显仪态。
阿迟道：“陛下念嫡妻之恩，不忍负义；而老身，图谋的是大汉江山之安定！一旦霍光之女为皇后，陛下的后宫，只怕是无宁日啦！”
天子见了许平君，唇角微微勾起笑容，帝君此时，喜意洋洋，满脸晕着和顺。一双眼睛里，都是许平君闲逛的身影……
他从辇中，见这萧瑟的宫门，便叹了一口气。
老妇人起家，绡纱帐影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她支着拐杖，极慢极慢地站了起来……
天子已是见惯了场面，这一盛典对他而言，当真无宣室殿朝议时咄咄逼人的严峻与心慌。
霍显面有不甘，但也不敢再多说甚么，只不平道：“大将军乃成君亲爹爹，却也不为着成君将来考虑……”
天子的建章宫，线香袅袅。
许平君被他盯得满脸晕红，伸掌来轻推：“瞧甚么呢……”
天子的眼眶有些潮湿。
“婆婆，你也支撑朕的决定？”
霍显傻了眼，没防备霍光又提了这茬儿。――霍光朝上所言所行，她怎会如此清楚呢？那当然是她往小天子的朝廷，插了眼线呀！
“我……我有点儿严峻。”
这一天他是幸运的，他比许平君还幸运。
阿迟笑的很高兴：“那便好，如此，老身不负先帝所托。”
“过了封后大典不就是？”天子嬉皮笑容，现在半点无朝堂之上的威仪，在许平君面前，便是个赖皮样儿的夫君，没个正形：“平君……朕的平君……你永久都是皇后，一早便是，永久永久，都是。”
“不必严峻，朕牵你的手便好。”天子安抚道：“朕头一回坐宣室殿，也是严峻的，心噗噗乱跳。但你别怕――你有朕，朕永久立在你身后。”
天子微皱了眉头，阿迟很快便发觉，问道：“陛下有何难处？”
“是啦……”阿迟婆婆眼神悠远：“毋论哪朝哪代，外戚都是个祸害。朝廷诸臣，当属霍光势大，若让霍家再进后宫，大汉天下，只怕陛下不能定夺。”
天子沉默。
景是昨日，人事已非。
阿迟见天子如此情真意切，便笑笑，说道：“老身退居长门已多年，为孝昭天子无嗣之事日日愁苦不已，这才出山来主持。现在腿脚老迈，只怕是走不动啦。陛下如此厚意……老身却不能却之，老身便应了吧，也为我这侄孙媳妇长长脸、撑撑场子，老身即现身奉告群臣，许皇后乃老身首肯，旁人，便不消再觊觎皇后之位啦。”
天子大悟：“朕尚未深想至如此。朕只凭待平君之念而拒立霍氏女之谏，经婆婆一番指导，朕这般做，于社稷也是大有裨益。”
天子忙扶阿迟婆婆起来，闻这一番话，动容至极，说道：“朕谢婆婆如此相待，朕感念不已！现在朝堂无事，独一件――平君封后大典，还望阿迟婆婆肯列席。”
新皇后出前来，建章宫统统人的目光都聚向她那边……
青年帝君奉告他，他叫刘询，讳是戾太子所取。
偌大的宫室温馨闲宜，仿佛是与流光隔断的，这处，还是元光年间的长门宫。一场久醒不来的梦，被绡纱帐隔着，他站在那边，仿佛能瞥见流转的光影……
谁情愿明知君意，却要反其道行之呢？
她向天子笑：“陛下请记，陛下御极乃上天之意，天命不成违。今后后，但须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天子，天必厚之。如此，也无负孝武天子、孝昭天子之恩，如有效得老身之处，老身必舍命从之。”
在权势之下，他将亲见他的嫡妻一步一步走上后位，夫荣妻贵。
在她内心，这盛宴、盛仪，都应当属于她的女儿霍成君。
“那是天然，”阿迟婆婆笑眯了眼，皱纹逐步舒缓，她说道，“陛下但存仁者之心，彼苍必会宠遇大汉。”
霍显着一身素衣，膝坐席间。她的神采比衣服更素。
君王情深，亦不知是福，是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