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玉燕投怀(2)
定权轻哼一声,道:“如果我便永不想晓得呢?主簿可另有脱身之径?”许昌平道:“再无一途。”定权嘲笑道:“口舌几次,我现在如何信赖你?”许昌平道:“殿下信臣不过,臣自百口莫辩。只是殿下可稍忆八月之事,臣如有半分私心负殿下,只需一纸字书道明其中曲直,以付齐王便可。”见他面上神情难辨,又正色道:“臣当日来觅殿下之时,便已将性命身家通盘托于殿上面前。臣之信赖殿下,犹殿下之信赖臣,并非轻易。臣亦凡人资质,亦有趋生怖死之情,亦有长夜思,展转侧,过宫门而心惊,见尊者而股战之态。向来各种,还请殿下体恤详察。”
许昌平半晌方哑然一笑,道:“臣当日来寻殿下,便知终有此一日。只是臣本来筹算,待殿下践祚以后,再详细禀明,请天子降罚。不想殿下之天纵贤明,远甚于臣之鄙意。”昂首再望他时,眉宇间怯意已荡然无存,笑道:“臣忸捏。”
定权想起顾思林之言,亦知其母与先皇后的干系,心念一动,问道:“你母亲生前可与你说过些甚么?”
定权翻身而起,大惊道:“你说甚么?”
他肯松口,许昌平亦悄悄舒了口气,这才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交给定权。定权翻看,倒是中秋节前本身交给他的那份名表,其上加圈加点,已经注疏俱全。遂点头收起,想起一事,又问道:“另有一事,主簿务必据实以告我。”
许昌平沉默很久,道:“臣所求之事,方才殿下已说出口。”定权迷惑道:“你想借我之力,重谋先朝旧案?”许昌平叩首道:“昭雪之语牵涉甚众,臣万不敢作此想。不过史笔人书,可曲可直,臣实不忍先君辱身生前,复遗臭身后,不得郊祀。”定权点头道:“这话实难服人,你连先大人面都未曾见过,你亦身入许门,便是先大人令名得复,你于国度宗祀亦无半分丝连。你如此出身,便是将来图谋朱紫之服,本宫也毫不会与你。你便何至于抛家舍命,一心做此从井救人之事?”许昌平闻语,倒是一愣偶然,终是微微感喟道:“殿下所言皆是情面,臣所为也皆是情面,臣这般举止,不过为臣母罢了。”
定权稍作回想,懒懒地“嗯”了一声道:“似有此事,叫甚么已经记不得了,你想说甚么?”
许昌平游移半晌,终是照实答道:“此事臣当真不知,贡献皇后崩时,臣姨母已不在宫中。”
周循望他半晌,方开口道:“臣为殿下道贺,本日查明,吴浑家已怀娠近仲春。”
他不认便罢,待此事当真坐实,定权也只觉如冷风过脑,手心汗湿复干,如是者数次,终是咬牙开口道:“你说。”
定权只觉后脑一阵阵发木,重新坐回椅上,闭目低声问道:“你果然晓得公主的……”
许昌平道:“殿下叨教。”定权转头望向窗外,负手而立,很久方问道:“端七夜里出我府去寻主簿的阿谁宫人,主簿当真不识?”
定权啜了口茶,又闲闲笑谈:“主簿方才说此番是预备家祀,本宫也模糊记得主簿曾经提过令尊已驾鹤西游,却未曾细问享祀何年,仙山何地。主簿为官清直,置备牛酒如有难处,无妨与本宫直言。主簿与本宫有半兄之分,敢不倾情互助?”他终究肯切进正题,许昌平初时心内虽有迷惑,也只当他挟匿自家亲眷,不过为求不二之心。现在听到此语,方如雷贯顶,身后盗汗涔涔而落,亦不知他所知多寡,衡量半晌,方凝神谢道:“殿下厚意,臣打动莫名,只是此事于礼大乖,臣当以死辞。”定权望他很久,俄然莞尔,道:“主簿勿怪,本宫说这话,不过为一室以内,不传三耳。”站起渐渐踱至他身边,又以手指六合,道:“虽君臣父子之亲,五伦之间,不宣三口。”见许昌平很久还是沉默不语,又嘲笑道:“主簿可知,陛下日前有旨,将军不过一月便要离京了?主簿若能为本宫破惑,本宫心想,也不必再为些许陈年旧事去乱将军之心。不知主簿高见如何?”
半晌后周循亲身奉茶入内,定权命他放下茶盏,亲手持盏置于许昌平面前,见他欲起家报答,伸手压在他肩上相阻,笑道:“事君数则辱,朋友数则疏。于公于私,焉有好处?主簿安坐,本宫刚才话还未说完。”他既然作态,许昌平便称了句谢恩,亦不再对峙。又闻定权问道:“主簿家下和京师相隔并不甚远,一往一回约需多少工夫?”这仿佛仍不过在持续方才的闲谈,许昌平略略思惟,答道:“乘车约四日可来去,策马约三日便可。”定权点头笑道:“如此说来,如果快马加鞭,半昼一夜足矣。日固近,长安亦不远,两下来往,不致起秋风之叹,当真便当。”许昌平本欲端茶,听闻此语,手腕俄然微微一抖,赶紧撤回,究竟难察他偶然故意,半日方点头答道:“诚如殿下所言。”
许昌平不知他为何忽而问起此事,回想当时宫人描述,已觉影象恍惚,遂答道:“是,臣与她独一一面之缘。”
定权见他暗淡绿袍的身影拜别,将那名单重新草草一观,细心收起。一时思惟起长州之约、宗府之晤,前后很多事情,思路如蔓草普通,愈理愈乱。何况本日与他会晤,总觉另有一桩不安小事缠绕心头,去而复转,无法却又无从追思。
周循答了声“是”,问他道:“十月初六日,殿下可曾临幸过一个名叫吴琼佩的宫人?”
许昌平并不答复,只垂首道:“先母虽非先君正室,却得蒙先君青睐,鹣鲽情深。自臣忆事伊始,先母枕畔袖间便从无一刻干时,思虑伤人,至于郁郁而终。先母临终之时,臣方年幼,然臣母饮泣之态,携臣手殷殷叮嘱之情,纵使时隔经年,本日思及,仍不成不黯然神伤。”
许昌平低声答道:“臣有罪。”定权重重吸了口气,又问道:“那皇后……先皇后是如何……”
定权揣测他言语中的意义,确也晓得本身与他的很多短长相通之处,虽知留下此人,或有养虎之危,再四衡量,终是笑道:“主簿请起。本宫先媒介语,主簿不必放在心上。本宫考虑有日,岂不知为今之计,唯有吴越同舟方为上策。先大人之事与公主之事,现下不语也极好,毕竟往者已逝,来日尚可待。”
许昌平神情已如常,道:“先君不禄,当皇初四年之仲夏。抔土之地,便在长安。”
周循再寻他之时,见他一身斑斓,宽衣缓袍侧卧榻上,大袖蔽面,不知是睡是醒,肃立半晌,方欲分开,忽闻他闷声问道:“来都来了,有甚么事就说罢。”
定权亦不置可否,道:“如此便好。”见许昌平举手欲有辞职之意,行至他面前,卸下腰间玉带,放到他手中,笑道:“佳节期近,无觉得赠,借此物聊表寸心。”许昌平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尚未待推让,便又听他说:“望卿宝纳收藏,勿使等闲示人。”沉默半晌,遂细心支出袖中,拱手谢道:“臣谨遵令旨。”
定权不知是绝望还是松了口气,但感觉浑身都有些脱力,望着许昌平,思惟很久,忽而没由来一笑,道:“本宫若本日赐死了主簿,当真便永不得知内里隐情了?”许昌平点头答道:“臣罪丘山,臣本估计待殿下得乘大宝以后,再行禀告。”稍隔半晌,方又道,“今时亦不改初志。”
定权所思并不在此处,听他絮絮地尽管说这些风月旧事,心中微感烦躁,正思及究竟当如何措置这个毒手至极的人物,忽闻许昌平道:“臣母生前与臣所言究竟有限,只是养母殁时,却与臣说了几桩内廷秘辛。臣初度见殿下时,确有知情不语之事,臣罪当诛。”
定权点头道:“好。主簿少年落第,又有如此胆识,出息弘远,无可限量。”缓缓转目瞥了他一眼,许昌平察他神采,撩袍跪倒,叩首道:“臣请殿降落旨,赐臣自裁。”定权望他奸笑道:“你道我便没有这个筹算?”许昌平点头道:“于今为殿下计,唯此一途,可保殿下高枕无忧。”定权笑道:“主簿心中既然腐败,如此也好,主簿求仁得仁,本宫可顺你之请。汝之家人,本宫与你一概保全。”许昌平亦笑道:“覆巢无完卵,臣焉能不识此理?人生各有命,臣身既填沟壑,亦偶然顾别人。”他并无惧意,定权心下也自迷惑,半晌方开口道:“你当日来寻我,究竟何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