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惊心动魄的宫廷权谋

第75章 终朝采绿

定权不知他这一语又是从何而来,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结舌半日,低声喝道:“你跪端方了说话。今后除了你嫂嫂那边,其他娘子阁中,不准你再涉足。若再有这等事让本宫得知,本宫毫不轻饶你。”

午后天井空无一人,寂寂无声。定梁绕过荼靡架,穿过花径,直步至檐下时,衣袍忽被牵涉,不由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倒是石山旁探生出的一枝胡枝子,牵涉住本身的衣角。便将瓷瓶放在一旁,伸手去解那花枝,终究固然消弭了桎梏,一时不慎,食指指腹却被花刺误伤。他也不觉得意,便将指肚含在嘴中,一手提了瓶子独自进入阁内。

当时天方入秋,阁内的窗格却仍按夏季风俗未铺设窗纸,窗外竹帘也还是高高卷起,午后微风阵阵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扭捏,棋盘上花影与日影堆叠纵横,一室内皆是清通秋气。二人一方拾黑,一方拾白,各自将棋子重归入箧。定梁便先手拣了黑子,顾孺人也不谦让,看着他在棋盘上先落了一子,才执白跟从。定梁本来初学,棋力不是余人敌手,但常日与人对弈,旁人不免勉强用情,固然终究是输时多赢时少,总也是相互都走过百步,不算非常丢脸。顾孺人却没有半分委宛回环神态,连刺带拶,不过数十手,白子便已将黑子封死。定梁细细察看局势,本身已是走投无路,又不甘就此认输,绞尽脑汁想要再拖得一时半晌,却又苦于无计可施。举棋不定,延挨半日,再昂首去看她,见她正悄悄摇着团扇,目向窗外旁观婆娑花影,眉宇之间如这秋息普通腐败平和,不成睹胜负之心,鬓边碎发随扇风悄悄摆动,而那手腕洁白,竟与扇柄无二。定梁固然年纪幼小,却也晓得此景静好,不知何故,脸上微微一热,将手中棋子投还箧中,告饶道:“是臣输了。”

她措告别事与周遭之人大不不异,却毫不是像那宫人丁中所说的神态昏昧,定梁心中不由更加猎奇。赶紧点了点头,向她伸谢后接过水一口饮尽,一眼瞥见那案上棋盘,已经摆列着半壁吵嘴之子,想是棋谱已经摆到了中局,正到不成拆解的枢纽。他克日初习此道,瞥见了不免技痒,遂指着棋盘笑道:“娘子若不嫌弃,臣陪娘子一弈可好?”顾孺人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浅笑道:“只怕门外等待之民气焦。”定梁笑答:“不碍事,我是一小我溜出来的,别人不晓得。”顾孺人也不去揭露他这大话,含笑为他端过一只椅子,道:“如此便请见教。”

定梁无端跪了半日,又被他审贼般鞫谳,心中也不免郁结,俄然答道:“没有甚么了,她一句话也没问起殿下来。”

定梁愣了半晌,俄然答道:“林下有风,却不是悲风。”顾孺人微微一怔,忽用团扇蔽面,咯咯笑了起来,虽不成顾见她脸上神情,但眼角眉梢却甚显愉悦。定梁忽想起刚才石山边顶风摆动的那枝袅娜秋花,一时不由看得有些怔忪。见她直笑了半晌方移开了扇子,道:“多谢将军。”

定梁虽不知彻夜的无妄之灾到底为何发源,察看太子神采,却毫不似与本身打趣,只得低头诚恳答道:“臣谨遵殿命令旨。”

定梁逗得美人展颐,心中也大感对劲,转过身便向阁门外跑,及至门边,又想起一事,便又折回。顾孺人见他回转,惊奇问道:“小将军但是忘记了甚么东西在此?”定梁朝她一拱手道:“臣想起一事非常失礼,还未报与娘子晓得。”顾孺人挑眉问道:“何事?”定梁道:“我叫作萧定梁,梁木之梁。”顾孺人含笑点点头,道:“妾晓得了。”

这只是东宫的孺人所居,宫室并不宽广,定梁从中堂穿过,一起未遇停滞,便径向东阁走去。东阁内用截间格子复又分出表里两层空间,入室便可见中墙上高悬着一幅水月观音立轴,便不免立足一观。画中观音白衣加身,璎珞绕颈,赤足站立于莲座之上,低眉垂目,以观足底水中之月。宝相于寂静慈悲当中,又带三分和顺,稍类人间女子。其前不设卷烟,只要小几上一只定窑白瓷瓶,斜斜插着两枝苑内花草。定梁生母阁中亦奉观安闲宝相,却分歧于此处,他只感觉这位观音仿佛更加可亲可近一些,便又多看了两眼,才超特别子进入阁房。内里陈列亦非常简朴,一张湘妃竹榻依墙而设,三面环着枕屏,屏上素白,无书无画,上垂帷幄,别的不过临窗有一几一案罢了。当日的美人还是一身绿衣,手腕上挂着一柄象牙柄的团扇,背向阁门单独闲坐,正在案前安排棋子,现在闻声有人声入内,亦不转头,只是问道:“夕香,你如何便起来了?”

定梁手中持物,不便见礼,只得一躬身应道:“顾娘子,臣送新瓶过来。一起上未曾遇见宫人,未经通禀便擅入,请娘子不要见怪。”顾孺人虽认错了人,却并未显出非常惊奇的神态,闻声起家,向他悄悄一拂以示行礼,浅笑道:“小将军信近于义,令人感佩。”接过他手中瓷瓶,亦未几看,便顺手搁置一旁。又见他额上有汗,遂行至一旁几边,亲手斟了一盏白水递给他,道歉道:“浑家皆在昼寝,不及烹茶待客,小将军勿怪。”虽是叙说此等难堪情事,神情却甚是自如,并无涓滴赧颜之态。

看着定梁终究走远,顾孺人这才又捧起他送来的那只净水瓶,冷静看了半晌,走至外室将佛前贡瓶替代了下来。见置瓶处略有灰尘,便取巾帕悄悄打扫而去。又从院内剪了新奇花枝,插入瓶中,这才重新入室。

定梁出了顾孺人的阁子,也不回别处,顺道又去寻觅皇孙。皇孙早已醒来,正坐在阁外玉阶上等他到来,两人带着失而复得的竹马,到后苑嬉闹了半日,直到日影转低,定梁才俄然记起一桩要紧事来,越想越不放心,忙对皇孙道:“阿元,我要先归去了。”皇孙极其绝望,扯住他玉带问道:“六叔到那里去?我也要一同去。”定梁将竹马递给他,解释道:“殿下叫我写的字,我还没有写,我怕他本日要检察,须得从速补上。阿元便先回到你娘身边去罢,六叔明日再来陪你玩。”说罢回身仓促跑开。事情既然与父亲有关,皇孙也不敢再多作言语,扁着嘴跨在竹顿时,悻悻地由宫人领回。

宫浑家尽知,长沙郡王萧定梁与皇孙虽为叔侄而年相仿佛,常相伴玩耍,交谊甚笃。常常在吴秀士阁内寻不见了郡王之时,他必在延祚宫与皇孙做伴,这天亦不例外。定梁一夙起家,先至东宫向太子妃存候,便照顾皇孙和一干宫人,至御苑中游戏至中午,才让宫人引皇孙回东宫用膳和昼寝。不过半晌分离,皇孙却还是恋恋不舍,与定梁商定昼寝后便再相见,定梁好言安抚他两句,将他打发走。回到本身阁中,草草吃了几个点心,又马不断蹄往延祚宫赶,直到当日丧失竹马之处方立足。几个跟从他的宫人内侍并非延祚宫浑家,倒也不大清楚此处的忌讳,见他欲进入一处宫苑,自发也当侍从,定梁却转头叮咛道:“你们就在门外等待,我半晌便返返来。”伸手接过了内侍手中一起替他捧着的瓷瓶,挟在胁下,到底不肯听人苦苦奉劝,本身排闼入内,想了想反手便将门闩搭上,徒留一干人隔墙感喟,只怕他再惹出祸事来,却要带累自家受池鱼之殃。

顾孺人起家见礼笑道:“小将军承让。”她已有谢客之意,再留未免显得面皮太厚,定梁也起家行礼道:“叨扰了娘子,臣这便告别。”顾孺人点头笑道:“小将军请遄行,只是妾另有一语奉告。请将军今后勿再涉足此地,亦请勿将本日之事奉告别人。”定梁思惟前后情事,自发得得解,道:“臣毫不敢毛病娘子清誉,就此辞职。”顾孺人点头笑道:“非是此话,此事有害于妾,只恐无益于将军。”说话间,窗外风声高文,便闻哗哗作响,似有册页翻动之声,倒是顾孺人案上几张纸未用镇纸镇好,被穿堂风吹到了地上。定梁赶紧俯身帮她捡拾,不经意间看到其上笔墨,心中不由大感讶异。顾孺人却似并不欲他细看,伸手接过纸张放回书案,笑道:“正如将军所言,林下确是多有悲风。”

公然不出定梁所料,晚膳过后,太子闲来无事,便要查问他克日功课。定梁方才恶补结束的几页仿书,其间不免异化着一二滥竽充数之作,现在交了上去,心中天然忐忑,站在一旁偷偷察看定权面上的神情。见定权翻了两页,眉头微微一拧,便心知大事不妙。他固然年纪不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事理却还是晓得的,眼看着太子翻动案上书册,似是要寻觅甚么东西,赶紧蹑手蹑脚便往阁门口躲闪,还未走得两步,便听定权喝道:“你站住。”

定权无语半晌,皱眉问道:“你都与她说了甚么?”定梁细细思惟,便用春秋笔法,把与顾孺人对弈一事隐去不提,将余下两人言语大略奉告了定权,直说到“林下有风”一句,定权终是愤怒与好笑交集,忍无可忍,开口怒斥道:“你这些混账话都是从那里学来的?”定梁手指着他案上的几册《世说新语》,道:“是从殿下这里臣是前几日才从殿下的书里看得的。”定权只感觉本身这个弟弟刁钻到了极处,也想不出该拿他如何是好,只得正正神采持续问道:“那人还和你说了甚么?”

定权突闻此语,渐突变了面色,猜疑问道:“你这话是甚么意义?”定梁不慎说漏了嘴,忙粉饰道:“没有甚么,臣这就重新写。”定权望他很久,又问道:“你还曾见何人写过这字?”定梁不解他为何定要在这等小事上不依不饶,但见他面色严肃,顿生畏意,点头否定道:“臣是信口雌黄,臣并没有见过。”定权也不再理睬他,阴沉着脸向摆布叮咛道:“这几日跟着长沙郡王的人,马上都去给本宫找过来。”他待定梁夙来亲善,未曾在他面前如此作色过,现在定梁见他鼻翼两侧已牵涉出两路深深腾蛇纹,晓得他定是愤怒到极处,又见他身边内奉养旨便要去拿人,深知此事不成坦白,一时也吓坏了,愣了半晌方哭道:“殿下不必去叫他们,臣说……臣……”抽泣半晌,不知如何开口时,忽听定权一声断喝:“说!”吓得口齿也清爽了,道:“臣是瞥见殿下的侧妃顾氏写的字,与殿下有几分类似处,这才胡说的。”定权闻言,前后细细思惟,方心中稍解,却仍觉气不打一处来,斥责他道:“你跪下。你平白无事为何会去阿谁处所?”定梁撩袍跪倒,擦了把眼泪道:“臣真不是成心的。”遂将失却竹马之事以及还瓶之事一一据实说出,他吵嘴本聪明,三言五语倒也把前后委偏言得清楚了然。他小小年纪,行事如此匪夷所思,定权不免阴沉了半晌面孔,方又问:“你与萧泽竟日在一起厮混,他可也跟着你去了?”定梁忙替他抛清道:“阿元怯懦,他真的未曾去。”定权嘲笑道:“你的胆量倒是不小。”定梁偷窥他神采,虽仍然板着,却已不似刚才骇人,遂奓着胆量问道:“臣只是偶然,殿下为何要这般活力,又从不准旁人去见她?”定权不肯与他多谈此事,亦不肯他再次去见那人,搅入这浑水,只道:“她有恶疾,是以将她幽隔。”此言难服人,定梁点头道:“臣也与她说过几句话,她底子便没有病。”

阁内仍然平静,不见宫人来往之状。定梁自记事起便未曾一人独处,也不知这宫内竟有这等温馨地界,不免感觉奇特。他本来筹算苑内无人,从权到阁内再遣人通报,此时却感觉情势难堪,若不告而入,恐是对仆人不敬,若要哀告时,却又苦无舟楫。幸亏他年纪尚小,不过顾忌了半晌便洒然忘怀烦恼,一步步向阁内走去。

定梁避秦未成,甚是无法,愣住脚步,低声哀告道:“殿下,臣知错了。”定权哼了一声,也不叱骂他,道:“左手。”定梁嘿嘿一笑,好言道:“哥哥,此次就饶了我罢,我这就归去重写。”他这套把戏,定权见地已多,现在不过嗤之以鼻,指着纸上几个字,问道:“我记得你前几日便说字都已经写完了,这急就章又是如何回事?”定梁细心衡量两项罪名的深浅,忙避重就轻道,“臣毫不敢欺君,只是写字的时候心不在焉了。”想了想,又扯起大旗道:“哥哥还曾经说过,书三写,便鱼成鲁,帝成虎,这等不对也在所不免,我下次必然谨慎。”定权不听他插科讥笑,只是抬抬下颌,表示他站近。定梁晓得他平素脾气,便也不敢再多作违拗,渐渐延挨到他身边,伸出了左手。定权提起戒尺,重重在他掌心击打了几下,将尺子扔在一旁,叮咛道:“你就在此处写,若再写得不好,一并再罚。”定梁既挨了打,又要重新仿书,只觉满心不平,提起笔来伏在案上写了两三个字,本身也感觉不甚美妙,又急又怕,不由鼻中一酸,将笔搁置一旁,道:“殿下,臣不想写了。”定权正顺手翻动手中册页,全在理睬他之意,待他自发无趣,又提起笔来写完一页纸,才开口问道:“说甚么?”定梁道:“唐楷拘束无趣,臣想学写金错刀。”他又提出此事,定权遂将册页放下,解释道:“你年纪尚小,手腕有力,当从根基学起,将来书道方不至于成为空中楼阁。待你写好了这笔字,我看看你究竟是甚么质料,届时再说。”定梁又遭回绝,心中不满,撇着嘴委曲道:“殿下宁肯教给外人,也不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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