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2)
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讨，现在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女人也在这里，我们四小我商讨了，再细细问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儿承诺归去。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又反叮嘱我。”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内心眼里只要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叮嘱；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莫非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子才罢？看我病得如许，还来怄我！过来坐下，反正没人来，我们一处用饭是端庄。”
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出去奉侍。当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用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要她们紧跟常侍的丫环服侍，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群情说：“大师费事罢，别安着没知己的主张。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义，我们又是甚么有脸的！”他们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只觉内里鸦雀无声，并不闻碗箸之声。一时，只见一个丫环将帘栊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跑堂内早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见饭桌已出，三人便出来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方有待书、素云、莺儿三个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出来。一时等她三人出来，待书命小丫头子：“好生服侍着，我们吃了饭来换你们，别又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渐渐的一个一个的循分回事，不敢如先前骄易忽视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媳妇忙赶着问好，又说：“女人也且歇一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饭桌子，再回话去。”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说着，便直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返来！”秋纹转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甚么核心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平儿悄问：“回甚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银，我们的月钱，多迟早才领。”平儿道：“这甚么大事！你快归去奉告袭人，说我的话，凭有甚么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听了，忙问：“这是为甚么了？”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奉告她原故，又说：“正要找几件短长事与有面子的人来开例，作体例弹压，与世人作表率呢。何必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她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表率，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作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也不敢动，只拿着软的作鼻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她还要驳两件，才压得世人丁声呢。”秋纹听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的臊一鼻子灰。我趁早知会她们去。”说着，便起家走了。
凤姐因问：“为何去这一日？”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听了。凤姐儿笑道：“好，好，好个三女人！我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胡涂话了。他便不是太太养的，莫非谁敢藐视她，不与别的一样看了？”凤姐儿叹道：“你那里晓得，固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现在有一种浮滑人，先要探听女人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蜜斯还强呢。将来不知哪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呢；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晓得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体例，一家子约莫也没个不背后里恨我的。我现在也是骑上老虎了。固然看破些，无法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出去的少：凡百大小事还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端方，却一年进的财产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曲，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摒挡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平儿道：“可不是这话！将来另有三四位女人，另有两三个小爷，一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宝玉和林mm，他两个一娶一嫁，能够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二女人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结婚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散杂项，便费也满破三五千两。现在再俭省些，连续也当就够了。只怕现在平空再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我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她们商讨甚么。这正碰了我的机遇，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顶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顶用。二女人更不顶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女人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如许天悬地隔的两小我来，我想到这里就不平。再者林丫头和宝女人她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何况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张，“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点头三不知”，也难非常去问她。倒只剩了三女人一个，内心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君子，太太又疼她，固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内心倒是和宝玉一样呢。此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撵出去了。现在她既有这主张，正该和她协同，大师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知己上论，我们有她这一小我帮着，我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转头看看了；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公开里笑里藏刀，我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当中，她出头一摒挡，世人就把昔日我们的恨暂可解了。另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内心挽不过来，现在叮嘱你：她虽是女人家，内心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短长一层了。现在鄙谚说，“擒贼必先擒王”，她现在要作法开端，必然是先拿我开端。倘或她要驳我的事，你可别辩白，你只越恭敬，越说驳得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她一强，就不好了。”
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出去放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美小菜，每日份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份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奉侍漱盥。漱毕，叮嘱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沉寂，人已散出。要知端的，下回分化。
阿谁媳妇只得承诺着去了。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来。侍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又忙甚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的，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恐这里人不便利，原是叫我帮着mm们伏侍奶奶、女人的。”探春因问：“宝女人的饭如何不端来一处吃？”丫环们传闻，忙出至檐外，命媳妇去说：“宝女人现在在厅上一处吃，叫她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传闻，便大声说道：“你别混支令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教唆她要饭要茶的，连个凹凸都不晓得！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嘲笑道：“你迟了一步，另有好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她，她竟有脸说忘了。我说她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那主子一定有耐烦儿等她去找。”平儿忙笑道：“她有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女人别信她们。那是她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女人又是个内疚蜜斯，当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尽管撒泼，等奶奶大安了，我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女人，你是个最明白的人，鄙谚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蜜斯。现在蜜斯是娇客，若当真触怒了，死无葬身之地。”平儿嘲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女人晓得二奶奶本来领多，那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不忽视。鄙谚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女人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女人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无益，第二件，也不枉女人待我们奶奶的交谊了。”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她！本来无可添减的事，现在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考虑考虑，不孤负你这话。”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性子，正要拿她奶奶出气去，偏她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张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哪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利用。”探春道：“凡爷们的利用，都是各屋里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如何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本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归去奉告你奶奶，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
平儿忙承诺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女人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摊石矶上说：“女人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影里且歇歇。”平儿便坐下。又有跑堂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洁净的，女人姑息坐一坐罢。”平儿忙陪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美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常用的茶，原是服侍女人们的，女人且润一润罢。”平儿忙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闹得不像了。她是个女人家，不肯发威起火，这是她尊敬，你们就鄙视欺负她。公然招她动了大气，不过说她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她撒个娇，太太也得让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如何。你们就这么大胆量藐视她，但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世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平儿也悄悄的说：“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世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置着三不着两的，有了事就都就赖她。你们平日那眼里没人，心术短长，我这几年莫非还不晓得？二奶奶如果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她一难，好几次式微了你们的口声。世人都道她短长，你们都怕她，惟我晓得她内心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群情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的，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女人虽是个女人，你们都横看了她。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她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她放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