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肆业秦钟结宝玉(2)
不因姣美难为友,正为风骚始读书。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我们送他的,趁着他家丰年下进鲜的船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了。”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包办理了,太太派谁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不管打发两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当甚么端庄事问我。”凤姐又笑道:“今儿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儿畴昔逛逛,明儿倒没有甚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甚么。每常她来请,有我们,你天然不便意;她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她诚恳叫你散淡散淡,别孤负了她的心,便是有事,也该畴昔才是。”凤姐承诺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本来这周瑞的半子,便是雨村的老友冷子兴,远因卖古玩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凤姐亦起家告别,和宝玉联袂同业。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光辉,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如何,更能够尽情的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如许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知己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初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杂种王八羔子们!”
说着,公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姣美,举止风骚,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内疚含混的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得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边坐下。渐渐的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唤秦钟。早有凤姐的丫环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奉告平儿。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成太俭,遂自作了主张,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落第”的小金锞子,托付与来人送畴昔。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那宝玉自见了秦钟品德,心中便有所失。痴了半日,本身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现在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爱我为甚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豪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高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繁华’二字,不料遭我苛虐了!”秦钟自见了宝玉描述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公然这宝玉怨不得大家宠嬖他。可爱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代,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人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又有宝玉问他读甚么书;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密切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边坐去,免得闹你们。”因而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筹措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出去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腆腼,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晓得了。”秦氏又嘱了她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逛去。凤姐只得承诺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环、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何为么?有甚么东西来贡献,就献上来,我另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出去存候。宝玉因问:“大哥哥本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又道:“但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何为么?何不去逛逛?”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甚么,内里有,尽管要去。”宝玉只承诺着,也偶然在饮食上,只问秦钟克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于客岁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事繁冗,是以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复习旧课罢了。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经常大师会商,才气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恰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后辈们中亦有亲戚在内,能够附读。我因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复习旧书,待来岁业师上来,再各安闲家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后辈太多,生恐大师调皮,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临时担搁着。如此说来,尊翁现在也为此事悬心。本日归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亦相伴,相互无益,岂不是功德?”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讨举荐。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公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相互不致荒废,又能够常相谈聚,又能够慰父母之心,又能够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笑道:“放心,放心!我们返来先奉告你姐夫、姊姊和琏二嫂子。你本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归去再禀明家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必然。那气候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计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说回了话。
晚餐毕,因入夜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别起家。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酣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何为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如许,还了得呢!”尤氏叹道:“你莫非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睬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睬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本身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本身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绩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现在谁肯难为他去!他本身又老了,又不顾面子,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张,有如许,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世人都应:“服侍齐了。”
众小厮见他太撒泼了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更加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边承望到如此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甚么不晓得?我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即要见我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甚么!”一面便叮咛人:“好生谨慎跟着,别勉强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过分来就罢了。”凤姐儿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莫非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能够不必见他,比不得我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的,乍见了你这败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得内疚,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活力。”凤姐啐道:“他是哪咤,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去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假装没闻声。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风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甚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赶紧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厮,你是甚么样的人!不说没闻声,还倒细问!等我归去回了太太,细心捶你不捶你!”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话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这才是呢。等归去我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往家里说明白了,请了秦钟家读书去要紧。”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恰是: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世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令人捆起来!等明日醒了酒,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边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呼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如许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小我,你们仕进儿,享繁华,受繁华?你祖宗九死平生挣下这家业,到现在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反面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我们白刀子出来,红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今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国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朋晓得了,岂不笑话我们如许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承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