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2)
贾政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我们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老伯久不见面。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出去引见,带了四种洋货,能够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槅子,都是紫檀雕镂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倒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川、人物、楼台、花鸟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小我,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鼻,以及脱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细致。装点安插,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观园中正厅上却可用得着。另有一个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小童儿拿着时候牌,到了甚么时候,他就报甚么时候。里头也有些人在那边打十番的。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两件却有些意义儿。”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见几重白绵裹着,揭开了绵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光彩耀目。冯紫英道:“传闻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詹光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道:“使得么?”冯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里取出一个白绢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置于桌上。瞥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滚到大珠身边来,一回儿把这颗大珠子举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黏在大珠上。詹光道:“这也奇特。”贾政道:“这是有的,以是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胜负也差未几,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未分,在那边打劫。门上的小厮出去回道:“内里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道:“请出去。”小厮出去请了,冯紫英走进门来。贾政即忙迎着。冯紫英出去,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尽管下棋,我来观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冯紫英道:“好说,请下罢。”贾政道:“有甚么事么?”冯紫英道:“没有甚么话。老伯尽管下棋,我也学几着儿。”贾政向詹光道:“冯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干脆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冯大爷在中间瞧着。”冯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冯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贾政道:“多嘴也无妨,反正他输了十来两银子,毕竟是不拿出来的。今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詹光笑道:“这倒使得。”冯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对下么?”贾政笑道:“畴前对下,他输了;现在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经常还要悔几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没有的事。”贾政道:“你尝尝瞧。”大师一面谈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来,詹光还了棋头,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道:“这盘终亏损在打劫里头。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了出去,奉告了贾政,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意,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冯紫英只得清算好,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家。贾政道:“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餐去罢。”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扰老伯吗!”贾政道:“说那边的话。”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出去。相互相见,叙些寒温。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列举,大师喝着酒。至四五巡后,提及洋货的话,冯紫英道:“这类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像尊府这类人家,还可消得,其他就难了。”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畴前了,这回儿也不过是个佛门面。”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提及家常话儿来,提到他公子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此后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师,畴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紫英道:“胡道长我是晓得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如何样。也罢了,只要女人好就好。”
凤姐听了,惊奇道:“那有如许傻丫头,恰好的就遇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她内心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她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不幸见儿的。也罢了,你归去奉告她,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她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人提及,贾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贾琏道:“约莫成心机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闻声如许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他客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姑苏,甚不对劲。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经常周济他。今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现在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寥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今后,当时还与我家并未了解,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门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刚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顾上来的;另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当时看他不错,大师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丁房舍,以及起居事件,一概都明白,是以,遂感觉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现在又要升了。”冯紫英道:“人间的荣枯,宦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像雨村算便宜的了。另有我们差未几的人家,就是甄家,畴前一样功劳,一样的世袭,一样的起居,我们也是经常来往。未几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存候,还很热烈。一回儿抄了客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如何,心下也实在惦记。看了如许,你想,仕进的怕不怕!”
贾政便着人叫贾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瞧着,又把两样东西一一试过。贾琏道:“他另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凤姐儿接着道:“东西天然是好的,但是那边有这些闲钱。我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像我们这类人家,必得置些不摆荡的根底才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今后子孙遇见不对劲的事,还是点儿根柢,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义是如许,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如何样?如果外头老爷们要买,尽管买。”贾母与世人都说:“这话说的倒也是。”贾琏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些沮丧话!”
那冯紫英又转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阿谁匣子呢?”那小厮赶快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师翻开看时,本来匣内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纱。詹光道:“这是甚么东西?”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翻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里头另有两折,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气候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出去,又轻又亮。”贾政道:“不消全翻开,怕叠起来倒费事。”詹光便与冯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清算。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很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道:“那边买得起。”冯紫英道:“你们是个国戚,莫非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那边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出来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非常。”
贾赦道:“我们家是最没有事的。”冯紫英道:“公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则里头有贵妃照顾;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边当得起!”贾赦道:“我们不消说这些话,大师吃酒罢。”大师又喝了几杯,摆上饭来。吃毕,喝茶。冯家的小厮走来,悄悄的向紫英说了一句。冯紫英便要告别了。贾赦、贾政道:“你说甚么?”小厮道:“内里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贾政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贾政道:“那两件东西,你清算好了么?”冯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代价还天然让些。”贾政道:“我留意就是了。”紫英道:“我再听信罢。气候冷,请罢,别送了。”贾赦、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化。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美意义,厥后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女人那边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迷惑,不知又是甚么事,便叫那人出去,问:“女人在家好?”那人道:“有甚么好的!主子并不是女人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甚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整天哭泣。俄然那一日她表兄来了,她母亲见了,恨得甚么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闻声了,仓猝出来,老着脸和她母亲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知己。现在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她母亲骂她:‘不害臊的东西!你内心要如何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甚么如许怯懦,一身作事一身当,为甚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拚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问他如何样。如果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边,我跟到那边,就是乞食吃,也是情愿的。’她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如何着。’那晓得那司棋这东西胡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直流,竟死了。她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她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消焦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她才返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若不信,尽管瞧。’说着,打怀里取出一匣子金珠金饰来。她妈妈瞥见了,便心软了,说:‘你既故意,为甚么总不言语?’她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她便是妄图银钱了。现在她只为人,就是可贵的。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她。’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便由着外甥去。那边晓得她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瞥见惊奇,说:‘如何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辩才好。’司棋的母亲见她外甥又不哭,只当是贰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清算了,也不哭泣,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悔怨起来,倒哭得了不得。现在坊上晓得了,要报官。她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小我情,她再过来给奶奶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