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2)
王夫人看了,仍旧递给贾兰,说:“你拿去给你二叔叔瞧瞧,还交给你母亲罢。”
远因沿途俱系海疆班师船只,不能敏捷前行。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材不佳,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勤奋,不成怠惰。老太太棺木到家,尚需日时。我身材平善,不必顾虑。此谕宝玉等晓得。月日手书。蓉儿另禀。
正说着,平儿过来瞧宝钗,并密查邢夫人的口气。王夫人将邢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平儿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儿毕生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女人一辈子受了苦,便是琏二爷返来,如何说呢?”王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她要作主,我能够拦她么?”宝玉劝道:“无毛病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儿恐怕宝玉疯颠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今后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勤奋,但能博得一第,便是今后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实在也不是甚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今后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宝钗未及答言,袭人过来讲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陪了多少谨慎,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谅解谅解。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伉俪为事,也不成太孤负了民气。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大话,谁见过有走到尘寰来的神仙呢?那边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二爷是读书的人,莫非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正说着,李纨同李婶过来。存候问好毕,王夫人让了坐。李婶娘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话说了一遍。大师商讨了一会子。李纨因问王夫人道:“老爷的书子,太太看过了么?”王夫人道:“看过了。”贾兰便拿着给他母亲瞧。李纨看了,道:“三女人出门了好几年,总没有来,现在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肉痛,瞥见探丫头要返来了,内心略好些。只是不知几时才到?”李婶娘便问了贾政在路好。李纨因向贾兰道:“哥儿瞧见了?场期近了,你爷爷惦记得甚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给二叔叔瞧去罢。”李婶娘道:“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如何能了局呢?”王夫人道:“他爷爷做粮道的起家时,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头。贾兰一面拿著书子出来,来找宝玉。
这里王夫人想到沉闷,一阵肉痛,叫丫头扶着,勉强回到本身房中躺下,不叫宝玉、宝钗过来,说:“睡睡就好的。”本身却也沉闷。闻声说李婶娘来了,也不及欢迎。只见贾兰出去请了安,回道:“今早爷爷那边打发人带了一封书子来,外头小子们传出去的。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我老娘来了,叫我先呈给太太瞧,返来我母亲就过交来回太太。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说着,一面把书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书,一面问道:“你老娘来何为么?”贾兰道:“我也不晓得。我只见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甚么信儿来了。”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厥后放定下茶,想来此时甄家要娶过门,以是李婶娘来筹议这件事情,便点点头儿。一面拆开手札,见上面写着道:
那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着向宝钗道:“到底奶奶说话透辟,只一起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宝钗点头浅笑道:“功名自有定命,中与不中倒也不在勤奋的迟早。但愿他今后一心凑趣正路,把畴前那些邪魔永不感染就是好了。”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过过来,当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袭人道:“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酷了;现在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睬,紫鹃去了,现在只她们四个,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个狐媚子,闻声说她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但是这两天到底在这里呢。麝月、秋纹虽没别的,只是二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玩皮皮的。现在算来,只要莺儿二爷倒不大理睬,何况莺儿也慎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莺儿带着小丫头们奉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内心如何样?”宝钗道:“我也虑的是这些,你说的倒也罢了。”今后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奉侍。
袭人还要说时,只听内里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宝玉听了,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出去罢。”宝钗也站起来。贾兰出去,笑容可掬的给宝玉、宝钗请了安,问了袭人的好。袭人也问了好。便把书子呈给宝玉瞧。宝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返来了?”贾兰道:“爷爷既如此写,天然是返来的了。”宝玉点头不语,冷静如有所思。贾兰便问:“叔叔瞥见爷爷背面写的,叫我们好生读书了?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宝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贾兰道:“叔叔既如许,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出来混场。别到当时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话。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宝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说着,宝钗命贾兰坐下。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边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得对劲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内心实在沉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端庄事,毕竟不当。”看他这类风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中间,怔怔的坐着。宝玉见她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甚么?”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佳耦,你便是我毕生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论起繁华繁华,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品德根柢为重……”宝玉也没听完,把那书籍搁在中间,微微的笑道:“据你说品德根柢,又是甚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甚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沉迷在贪、嗔、痴、爱中,如同污泥普通,如何能跳出这般尘网?现在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前人说了,未曾提示一个。既要讲到品德根柢,谁是到那太月朔步职位的?”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豹隐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候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拋弃嫡亲,还成甚么事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甚么现在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何况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季世,有很多难处之事,以是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我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归天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本身想一想,是与不是?”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要抬头浅笑。
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了。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喜动色彩。宝钗见他爷儿两个谈得欢畅,便仍进屋里去了。心中细想:“宝玉此光阴景,或者觉悟过来了,只是刚才说话,他把那‘今后而止’四字单单的答应,这又不知是甚么意义了。”宝钗尚自踌躇。唯有袭人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了局,更又欣然,内心想道:“阿弥陀佛!好轻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这里宝玉和贾兰讲文,莺儿沏过茶来。贾兰站起来接了,又说了一会子了局的端方,并请甄宝玉在一处的话,宝玉也甚似情愿。一时,贾兰归去,便将书子留给宝玉了。
那宝玉拿著书子,笑嘻嘻走出去,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对劲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宝钗见他这番行动,甚为罕异,因欲摸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端庄,但又何必搬开呢?”宝玉道:“现在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甚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洁净。”宝钗听了,更欣喜非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宝钗也没很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舟”几个字,心中转又猜疑,且看他作何风景。宝玉便命麝月、秋纹等清算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本身却当真悄悄的用起功来。宝钗这才放了心。
那宝玉却也不出房门,每天只差人去给王夫人存候。王夫人闻声他这番风景,那一种欣喜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这一日,恰是贾母的冥寿。宝玉凌晨过来,磕了头,便归去,仍到静室中去了。饭后,宝钗、袭人等都和姊妹们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儿。宝玉安闲静室,冥心端坐。忽见莺儿端了一盘生果出去,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宝玉站起来承诺了,复又坐下,便道:“搁在那边罢。”莺儿一面放下生果,一面悄悄向宝玉道:“太太那边夸二爷呢。”宝玉浅笑。莺儿又道:“太太说了,二爷这一勤奋,明儿出场中了出来,来岁再中了进士,作了官,老爷、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爷了。”宝玉也只点头浅笑。莺儿俄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来,便道:“真要二爷中了,那但是我们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叫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厥后带着我不知到那一个有造化的人家儿去呢。现在二爷但是有造化的罢咧!”宝玉听到这里,又觉尘心一动,赶紧敛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说来,我是有造化的,你们女人也是有造化的,你呢?”莺儿把脸飞红了,勉强道:“我们不过当丫头一辈子罢咧,有甚么造化呢!”宝玉笑道:“公然能够一辈子是丫头,你这个造化比我们还大呢!”莺儿闻声这话,仿佛又是疯话了,恐怕本身招出宝玉的病根来,筹算着要走。只见宝玉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奉告你罢。”未知宝玉又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