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哲妃
如懿昂首看了看阿箬:“既是次的,也比不消好。先搁着吧。”
王钦在外承诺了一声,带着两个小寺人捧了一幅字出去,笑吟吟向如懿打了个千儿:“给娴妃娘娘存候。”
素心道:“固然都是富察氏,可哲妃的身份却不能和娘娘比肩了。再如何样,在潜邸时也不过是个格格。”
这一夜晚来风急,连延禧宫院中的几色菊花也被吹落了满地花瓣。都城的气候,过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如懿用毕晚膳,换过了燕居的雅青色绸绣枝五瓣梅纹衬衣,浓淡得宜的青色平纹暗花春绸上,只银线纳绣疏疏几枝浅绛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绣着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衬着绾起的青丝间碧玺梅花钿映着烛火幽亮一闪。地下新添了几个暖炉,皆装了上等的银屑炭,燃起来很有松枝清气。
皇后含笑道:“外头刚下了雪,地上滑,皇上如何派了你过来?但是有甚么要紧事?”说着一面叮咛了莲心上茶赐座。
如懿含笑点头:“起来吧。”
很久,如懿才依偎着天子极轻声道:“臣妾初初嫁给皇上之时,实在内心忐忑,不知本身拜托毕生之人会是如何的男人。但是结婚以后日夕相对,皇上体贴入微,臣妾感激不尽。现在皇上身负乾坤重担,固然念及后宫之情,却也哑忍以江山为重,臣妾万分敬佩。”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和婉笑道:“还是皇上顾虑全面,先想到了。那你去回禀皇上,哲妃与本宫姐妹一场,又是本宫的族姐,她的追封礼,本宫会命人好好主持的。”
皇后微微一笑,神采端然:“太后和皇上夙来夸本宫是贤后,本宫天然要当得起这两个字。但是三阿哥还小,从襁褓里宠嬖着,天然能定了性子。大阿哥年纪却长成了,先头在潜邸的时候皇上还亲身教诲过一阵,这个时候才宠着护着,由着他调皮,岂不是背了皇上的心机?福薄的额娘最会生下福薄的孩子,哪怕多多的人照顾着,也是不济事的。人多,才手忙脚乱么。”
皇后郁然叹了口气,望着榻上外务府送来的一叠经心绣制的幼儿衣裳:“这件事本宫想起来便有些心伤。当年本宫嫁给皇上为嫡福晋,诸瑛本来是富察族人里派去潜邸协同摒挡婚事的,谁知被皇上看上了,有了身孕。本宫的母家就焦急了,也不嫌这是丢人的事儿,硬生生塞了诸瑛出去,说是本宫的族人,她万一得幸生下了孩子,就等因而本宫的孩子。”
皇后喝了口茶,沉吟道:“凡事但求万全,本宫已经让哲妃福薄了,可不能让大阿哥再福薄。记取,照顾大阿哥的人必须多,万不成虐待了这没娘的孩子。”
皇后眼看着王钦出去了,笑容才渐渐凝在嘴角,似一朵固结的霜花,模糊迸着寒气。素心素知皇后心机,忙端了一盏茶上来,轻声道:“天冷了不免火气大,这江南进贡的白菊还是皇上前儿赏的,说是最清热去火的,娘娘尝尝。”
素心慨然道:“这件事,娘娘是受委曲了。”
天子笑着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过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忙拦下道:“这茶都凉了,臣妾给皇上换杯热的吧。”
如懿不美意义,亦奇道:“宫词写的是女人,皇上心伤甚么?”
往下的日子,天子依着大家位分在各宫里都歇了一夜,是谓“雨露均沾”。以后天子便是随性翻着牌子,细数下来,老是慧贵妃与嘉朱紫往养心殿侍寝的日子最多。除了每月朔望,天子也喜好往皇后宫中坐坐,闲话家常。如懿的恩宠不复潜邸之时,倒是跟着纯嫔、怡朱紫和海常在普通沉寂了下来。
皇后淡淡一笑:“哲妃是与本宫同宗,可她服侍皇上早,和皇上好歹也有些情分,以是也是她先生了大阿哥。”
皇后端倪间微有笑意,脸上却淡淡的:“晓得了。夜来霜雪滑脚,你叮嘱着抬轿的小寺人们细心脚下,另有,多打几盏灯笼,替皇上照着路。”
王钦笑道:“是。那主子先辞职。”
天子摇手道:“罢了。朕本来是去慈宁宫给太后存候的,外务府的人晌午来回话,申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后年纪大了受不住冷,朕去存候的时候就看看,让外务府的人从速暖了地龙,别冻着了太后。这一起过来便冷得受不住,想着你这儿必定有热茶,便来喝一杯,谁知你还不肯。”
紫禁城中的夜仿佛格外深沉。如懿记得在潜邸的时候,院子也是大院子,福晋侍妾们也各有本身的阁子院落,但那夜是浅的,这头望获得那头。站在本身的院中,冷静数着,往前几进院落便是弘历的书房了。夜晚乏闷了,出了阁子几步便是旁的妾室的阁院。固然见面也有龃龉,也有争宠,但那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总有几个稍稍要好些的,斟着茶水,用着点心,说谈笑笑,便也填了孤单。连弘历走进谁的阁楼了,那得宠的人的楼台灯火也格外明艳些,心伤醋意都是看得见的,也更加有了新的盼望。
王钦出去时,皇后穿了一身藕荷色缎绣牡丹团寿纹袷衣,外罩着米黄底碧青竹纹织金缎紫貂小坎肩,笼着一个画珐琅花鸟手炉,看着素心与莲心折了蜡梅来插瓶。
但是现在,端方更加大了,宫墙深深,朱红的壁影下,人都成了藐小的蝼蚁。长街幽深,哪怕立满了宫人侍婢,也是悄悄无声,静得让人恐怕。很多次如懿坐在暖阁里,温馨地听着更漏滴滴,觉得四下里是无人了,一转头,倒是一个个泥胎木偶似的站着,殿外有,廊下有,宫苑表里更多的是人。但那都是说不上话的人。一众入宫的嫔妃里,格外要好些的,只要苏绿筠与珂里叶特氏海兰。陈婉茵虽也来往,但她少言寡语,脸都不敢随便抬起来。她们都是脾气平和的人,畴前如懿的性子锋利孤傲,与高晞月一贯是相互看不过眼的。高晞月身边有黄绮沄和金玉妍,更凭借着富察琅嬅,她也只是冷冷地不与她们多言。可现在,苏绿筠沉浸在儿子去了阿哥所不得相见的愁苦里,每常见了也老是郁郁寡欢。海兰呢,当年一夕承欢就被弘历忘在脑后,受尽了挖苦白眼。如懿固然不喜好弘历有新宠,但到底也看不过大家都欺负她,偶尔在弘历面前提了一句,才成全了海兰的身份,在府里有了一席居住之地。为着这个原因,海兰总也喜好跟着她,怯怯的,像是在寻觅羽翼庇荫的受伤的小鸟,老是楚楚不幸的模样。现下海兰与晞月同住,她也不便总和海兰来往,免得晞月介怀,让海兰的日子更加难过。
垂垂地,她也晓得这孤单是无用的了。宫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长,连重重金色的兽脊,也是弹压着满宫女人的怨思的。
天子笑道:“朕亲手为你写的,如何?”
天子的声音沉沉入耳:“朕忍的是后代私交,不过一时罢了。而你也要和朕一样,有甚么委曲,先忍着。朕晓得入宫以后,你的日子不好过,可再不好过,想想朕,也该甚么都忍一忍。朕才即位,诸事啰嗦,你在后宫,就不要再让朕难堪。”
素心忙安慰道:“不管如何样,哲妃都已经没了。大阿哥哪怕再争气,没娘的孩子能翻出甚么天来?娘娘但是正宫皇后呢。”
如此一来,如懿便更感觉孤单了。像一根空落落燃烧在大殿里的蜡烛,只她一根,孤傲地燃烧着,如何样也只是煎熬炙烤了本身。
天子方才即位,进后宫的日子并未几。每日敬事房递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个绿头牌,先是皇后,然后是慧贵妃,仿佛是按着位次来的,如懿盼着数着,觉得总该轮到本身了,天子却又久久地没有翻牌子了。
皇后摇点头,双眉微蹙:“她身份如何且不说,皇上现在追封她为妃,就不能不把稳了。母凭子贵、子凭母贵是祖宗家法。现在慧贵妃和娴妃都无所出,纯嫔身份略低。除了本宫的二阿哥,就是大阿哥身份最尊了。古来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长。如果永琏是嫡宗子,那就更好了。”
皇后可惜道:“诸瑛是本宫富察氏的族姐,服侍皇上也久。谁知去岁病了这一场,好好的竟去了,也没享这宫里一日的福。”说罢便拿绢子按了按眼角,渐渐说,“诸瑛是大阿哥的生母,当年也只是潜邸里的一名格格,位分不高。现在她虽福薄弃世而去,但皇上也不能不给她一个恩情,定下名分,给个朱紫或嫔位,也是看顾大阿哥的面子。”
天子忙扶住了她,柔声道:“《诗经》中说‘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徽音即为佳誉,这个‘慎’字是奉告你,唯有谨慎,才气得佳誉。今后宫中度日,朕是把这四个字送给你。”
“成果本宫大婚没多久,诸瑛就生下了大阿哥,本宫内心固然欣喜,却更难过。幸亏厥后皇天有眼,皇上对本宫越来越眷顾,这才有了二阿哥。”皇后珍惜地抚着那些孩儿衣裳,心伤道,“只是嫡子非宗子,本来就是失了本宫的颜面了。”
王钦忙道:“娘娘放心,主子不敢不留意着呢。”
天子微微松开她:“有你这句话,朕就晓得本身没有叮嘱错。”他停一停,朝外头唤了一句,“王钦,拿出去吧。”
天子捧过喝了一口,便问:“是齐云瓜片?”
如懿双眸一瞬,展开眼道:“皇上但是传闻了甚么?”
海兰道:“也是。外头快下雪了。免得来回折腾。如许吧,阿箬,你先把这些香包都送到我那儿去,我替姐姐把针脚都缝一缝吧,免得用着便散了。”
素心略略不解:“娘娘,是像宠遇三阿哥一样么?”
素心会心,马上笑道:“奴婢晓得了。”
如懿道:“这些微末工夫,叫她们做便罢了,你何必本身这么累?”
皇后微微点头,扬了扬脸,道了句“赏”。莲心立马从屉子里取出十两银子悄悄儿放在王钦手内心。
王钦嘴上千恩万谢了,眼睛往莲心脸上一瞟,莲心红了脸,忙退到背面去了。王钦又道:“另有一件事。昨儿夜里下了一夜的雪,皇上想起客岁潜邸里殁了的大阿哥的生母,道了好几句‘可惜’。”
皇后接过茶盏却并不喝,只是缓缓道:“本宫是皇后,六宫之主,有甚么好活力的?”
海兰悄悄一笑:“姐姐忘了,我本闲着,最会这些工夫了。就当给我打发时候吧。”
海兰停了手,含了一缕忧色:“姐姐这儿都是如许的,我那边就更不必说了。”
王钦见了皇后,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主子王钦给皇后娘娘存候。”
天子握了如懿的手引她一同坐下:“难怪朕会想着你的茶,本来你也念着朕。”
天子悄悄道:“朕在太和殿里坐着上朝,在乾清宫里与大臣们议事,在养心殿书房里批阅奏折。你想着朕,朕莫非不想着你么?你在‘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的时候,朕也在听着更漏措置着国事;你在‘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的时候,朕在想着你在延禧宫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统统顺心遂意?”
如懿面红耳赤,忙要去夺那书道:“不准读了。这词只许看,不准读。”
王钦承诺着,叮咛小寺人展开那幅字,倒是斗大的四个字——慎赞徽音。
如懿心头一热,便要欠身:“臣妾多谢皇上。”
脸上似是被谁呵了一口气,她一惊,蓦地展开眼,却见天子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了晃手里的书道:“还说看书呢,都成了打盹猫了。”
阿箬笑生两靥:“奴婢能懂甚么呢?这话都是小主平常口里颠来倒去说的,惦记取皇上用了甚么,用得好不好。奴婢不过是耳熟,随口说出来罢了。”说罢她便欠身退下了。
如懿明白天子语中深意,沉吟着道:“那臣妾便叮嘱外务府的人将皇上的字做成匾额,放在延禧宫正殿,可好?”
如懿捧了一卷宫词斜倚在暖阁的榻上,听着窗外风声哭泣如诉,眼中便有些倦涩。她迷蒙地闭上眼睛,俄然手中一空,握在手里的书卷似是被谁抽走了。她懒怠睁眼,只轻声道:“阿箬,那书我要看的。”
王钦恭谨道:“皇后娘娘慈心,皇上昨夜便说了,是要追封为哲妃,过两日便行追封礼,还要在宝华殿停止一场大法事,还请皇后娘娘办理着。”
如懿动容,伏在天子肩头,感受着他温热的气味。天子身上有模糊的香气,那是帝王家公用的龙涎香。那香气沉郁中带着淡淡的贫寒气味,倒是细致的,妥当的,让民气静。暖阁里竖着一对双鹤比翼紫铜灯架,架上的红烛蒙着蝉翼似的乳白宫纱,透出的灯火便完工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却昏黄地暖和。天子背着光站着,身后便是如许光晕一团,如懿只感觉沉沉地安稳,再没甚么不放心的了。
如懿夺过茶盏,虎了脸道:“是不给喝。现下感觉凉的也无妨,等下喝了肚子不舒畅,又该抱怨臣妾了。”她转头才见守在屋里的宫人一个也不在,想是天子出去,都赶着退下了。如懿朝着窗外唤了一声“阿箬”,阿箬应了一声,便捧了热茶出去,倒了一杯在金线青莲茶盏中。
天子拢一拢她的肩:“你与朕的意义相互明白,那就最好。”
天子将书还到她手里:“是不能读,一读心就酸了。”
天子向着如懿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机又细,是你调教出来的。”
阿箬娇俏一笑,聪明隧道:“齐云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这个时候奴婢估摸着皇上刚用了晚膳,气候冷了不免多用荤腥,这茶消垢腻、去积滞是最好的。”
素心看了皇后一眼,低婉道:“娘娘说得是。实在皇上给哲妃脸面,也是看着皇后娘娘的原因,要不是哲妃和娘娘同宗,都是富察氏的女儿,哪怕她生了大阿哥,又算甚么呢?纯嫔生了三阿哥,皇上不也只给她嫔位么?”
如懿忙起家福了一福,嗔道:“皇上来了内里也不通传一声,专是来看臣妾的笑话呢。”
天子握了握她的手:“天一冷利市脚冰冷的,本身不晓得本身这个弊端么,也未几披件衣裳。”他见榻上顺手丢着一件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琵琶襟袷马褂,便伸手给如懿披上,叹口气道,“这话便是负气了。”他摊开如懿方才看的书,一字一字读道,“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
王钦诺诺谢恩,方道:“谢皇后娘娘的赏,实在是主子不敢超越。话说完了,还等着别的差事呢。”又道,“皇上叮咛了,明儿是十五,要在娘娘的长春宫用晚膳,也宿在长春宫,请娘娘预备着接驾。”
这一日下了一上午的雪点子,天子身边的大寺人王钦亲身过来了。那王钦本是先帝时的传奏事首级寺人,因天子为皇子时奉养殷勤,非常得力,天子即位后便留在了身边为养心殿副总管寺人。因总管寺人的位子一向空缺,他又近身服侍着天子,言语讨喜,以是宫中连皇后也待他格外客气。
天子道:“朕是天子,耳朵里落着四周八方的声音,能够入耳,却一定入心。但朕晓得,住在这延禧宫是委曲了你,仅仅给你妃位,也是委曲了你。”
纷繁扬扬地下了几场雪以后,紫禁城便入了冬了。外务府繁忙着各宫的事件,垂垂也疏懒了延禧宫的工夫。这日午后如懿正坐着和海兰描花腔子,却听阿箬掀了帘子出去道:“外务府更加会看脸子欺负人,皇后娘娘今儿赐给各宫的白花丹和海枯藤是做成了香包的,说是宫里湿气重,戴着能祛风湿通络止痛的。成果奴婢翻开一看,内里塞的白花丹粉末满是次货,想要再跟外务府要,他们说太病院送来的就是这些,没更好的了。奴婢想,慧贵妃那儿,他们敢送如许的?连缝制的香包都松疏松散的,针脚不成个模样……”
无宠,无子,无显赫家世,俄然成了平静天然身,如懿再无人理睬。
如懿低了头,笑嗔道:“皇上也不过是惦记取茶罢了。明儿臣妾就把这些茶散到各宫里去,也好引皇上每宫里都去坐坐。”
如懿道:“延禧宫邻近苍震门,那儿是宫女寺人们出入后宫的独一流派,出入职员庞大、关防难以周到,天然是不太好。但宫里那里没有人?臣妾只当闹中取静罢了。至于位分,有皇上这句话,臣妾甚么委曲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