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第20章

等我抱着这罐子要下来的时候,可就下不来了。方才上来的时候,我登着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边正在开着它。

“你二伯没有钱……”

看模样仿佛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出去,不知为甚么,他没有带东西,他本身出去了。

有一回父亲打了有二伯。父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快六十岁了。他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他躺在院子里边了,而他的鼻子或许是嘴还流了一些血。

有二伯说:

“死不了。”

“有二爷,照你说的贫民是用不着澡盆的啰!”

平常我偷着把鸡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吃,有二伯一瞥见就没有不奉告母亲的,母亲一晓得就打我。

“你二伯也是情愿看,都雅的有谁不肯意看。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出来。”

“快走罢,快往前走。”

有二伯说:

厥后我家在五间正房的中间,造了三间东配房。

有二伯走路,仿佛是没有眼睛似的,东倒一倒,西斜一斜,两边歪着。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墙根上。

有二伯一进了祖父的屋子,那摆在琴桌上的那口玄色的座钟,钟里边的钟摆,就常常格棱棱、格棱棱地响了一阵就停下来了。

有二伯的脚,永久离不开空中,母亲说他的脚下了千斤闸。

到了厥后,他才说:

“有二爷吊颈啦!有二爷吊颈啦!”

有二伯一瞥见我,立即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说:

“没卖过,不晓得。”

就在如许的一个白日,一个大澡盆被一小我掮着在后园里边走起来了。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从有二伯头上扣下来,一向扣到他的腰间。以是他看不见路了,他摸着往前走。

有二伯本身则说:

他说:“拿罢。”

“那么,你让我把这琉璃罐拿出去。”

有二伯还是活着。

“一个铜酒壶卖多少钱?”

有二伯带着我上公园的时候,他甚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边卖甚么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饼,豆腐脑,等等。他一点也不买给我吃。

我是登着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那边边装的美满是黑枣。

老厨子说:

“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把那白蜡给我带着。”

“有二爷,喝酒是铜酒壶好呀,还是锡酒壶好?”

那两个鸭子,一个是花脖,一个是绿头顶。

他说: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悄悄地过着日子。

“不晓得?”

南房梢上有一根两丈来高的横杆,绳索在那横杆上悠悠荡荡地垂着。

“快走罢,快往前走。”

今后有二伯再“跳井”“吊颈”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说:

“可不是么!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归终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阳间没去过,用不消不晓得。”

自从有二伯偷了澡盆以后,那老厨子就不提酒壶,而常常问有二伯沐浴不沐浴,问他一年洗几次澡,问有二伯一辈子洗几次澡。他还问人死了到阳间也沐浴的吗?

“不晓得。”

“甚么的还不是一样,归正喝的是酒。”

有二伯说:

他一点没有反对我。我看他不反对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

13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

有二伯说:

有二伯说:

有二伯说:

“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个老不死的。”

有二伯偷了这澡盆以后,就像他偷那铜酒壶以后的一样。

“说出来怕你羞死!”

再一细看,才晓得是有二伯顶着它。

我一下来,有二伯就又返来了,这一下子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让母亲晓得了,母亲非打我不成。

我家的院子是萧瑟的,夏季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

有二伯正颜厉色地说:

有二伯有点听出来了,就说:

是在同院住的担水的来报的信,又敲窗户又打门。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外边分开井口五十步以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以后,每当他一拿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

他想了一想以后,他如许地号召着我。

这时候就常常听到配房里的哭声。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另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丝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对了,有二爷。我们就是不要铜酒壶,铜酒壶拿去卖了也不值钱。”

“一辈子没昧过知己。走得正,行得端,一步两脚窝……”

“你二伯不看介个……”

仿佛我若再多看一会工夫,人家就要来打我了似的。

“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逼着问老厨子,他哪儿昧过知己。有二伯说:

“你再闹,我打你。”

老厨子说:

老厨子说有二伯的脚上了绊马锁。

“我看你是明显晓得,我看你是昧着知己说瞎话……”老厨子说。

“到阳间,阳间阳间一样,活着是个贫民,死了是条穷鬼。穷鬼阎王爷也不珍惜,不下天国就是好的。还沐浴呢!别玷辱了那沐浴水。”

有二伯用他满都是头绪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一堆当中抓出来了。

“你二伯挂了绊脚丝了。”

太师椅上的红垫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带捆了起来。

有二伯就如许本身躺着,躺了很多时候,才有两个鸭子来啄食撒在有二伯身边的那些血。

“铜的有啥好!”

老厨子说:

祖父穿起衣裳来,带着我。等我们跑到配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有的时候,他们两个能持续着骂了一两天。每次到厥后,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没有边的草帽,也被打掉了,以是看得见有二伯的头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并且吵嘴清楚的那条线就在他的前额上,仿佛西瓜的“阴阳面”。

我一看他出去,我从速地登着箱子就下来了。

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而后把箱子锁了。

他不是用钥匙开,他是用铁丝在开。

有二伯还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那粮米铺去卖了。

“哪有那么贵的代价,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

一被发明了以后,老厨子就每天戏弄他,用各种的话戏弄着有二伯。

12

不知为甚么他不时在追着我。

等他掀着衣衿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边,他才看到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等来到了跑马戏的近前,那边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烈,我就非要出来看不成。有二伯则必然不出来,他说:

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等我再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如许的气候,我为着外边没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乱东西的后房里玩着。我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顶去。

老厨子在屋子外边号召着我们。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绳索。是黑夜,本来看不见,是老厨子打着灯笼我们才看到的。

因而把大师都笑坏了。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瞥见了大澡盆。仿佛那大澡盆本身走动了起来似的。

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废弛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整挂满了白霜。老榆树满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但是秋风还在动摇着它。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了形状,仿佛被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浑沌沌的。如许的云彩,有的带来了雨点,偶然带来了细雪。

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布篷前边,我瞥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甚么?

“没有甚么都雅的……”

本来有二伯的脚步过于沉重了点,仿佛大石头似的打着地板,使地板上统统的东西,一时都起了跳动。

“说甚么……”

他说:

到厥后老厨子又说五十吊,又说七十吊。

我家是静的,特别是夜里,连鸡鸭都上了架,房头的鸽子、檐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本身的窝里去睡觉了。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统统各得其所。唯独占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在那配房里边,他本身半夜半夜地就讲起话来。

老厨子说:

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

走路的时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边掉了底,那鞋就张着嘴,他的脚仿佛舌头似的,每一迈步,就在那大嘴里边活动着;后边缺了跟,每一走动,就踢踢趿趿地脚根打着鞋底发响。

因而两小我打起来了。

院子里一些看热烈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大黄狗也吓跑了,鸡也吓跑了。老厨子该收柴收柴,该担水担水,假装没有瞥见。

这新屋子一造起来,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有二伯听了我那话,神采乌黑,但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他的小眼睛用心肠笑着,他的嘴唇颤抖着,仿佛他又要照着他的风俗,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格格拉拉地发响。咬了以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

因而他们两个又和战役高山、笑笑嬉嬉地还是地过着战役的日子。

厥后有二伯“跳井”“吊颈”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吊颈,白恐吓人。”

10

我如果稍稍在那卖东西吃的中间一站,他就说:

那大澡盆是白洋铁的,在太阳下边闪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长,一边走着还一边咣郎咣郎地响着。看起来,很惊骇,仿佛瞎话儿上的红色的大蛇。

“你有甚么看不透的?”

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老厨子说他贪恐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有二伯每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统统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因而他哭了起来,他说:

他又说:

“家里边用饭了。”

“回家罢!”

有二伯固然作弄成一个耍猴不像耍猴的,乞食不像乞食的,但是他一走起路来,倒是端庄、沉寂,两个脚根非常有力,打得空中咚咚地响,并且是慢吞吞地进步,仿佛一名大将军似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另有一枝小白蜡,他说:

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锣打鼓,非常热烈。而他不让我看。我如果稍稍地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了一停,他就说:

我家院子里本来一天到晚是静的,祖父常常睡觉,父亲不在家里,母亲也只是在屋子里边忙着,外边的事情,她不大瞥见。

他明显不晓得我在棚顶上看着他。他既翻开了箱子,他就把没有边沿的草帽脱下来,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内里。

老厨子、担水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轰动了很多的邻居。

中间的人听到这里都笑了,但是有二伯还不自发。

老厨子因而说:

他又说:

有二伯在那里呢?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瞥见他在房墙的根边,好好地坐着。他也没有哭,他也没有骂。

特别是到了夏天睡午觉的时候,百口都睡了,连老厨子也睡了。连大黄狗也睡在有阴凉的处所了。所之前院,后园,静悄悄地一小我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秋末,后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园里萧瑟了,没有甚么好玩的了。

老厨子说:

“你不说么?”

绊脚丝是人临死的时候挂在两只脚上的绳索。有二伯就如许地说着本身。

我一急就说:

“不见得罢,大抵还是铜的好呢……”

有二伯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归正家里边一丢了东西,就说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有的东西是我偷着拿出去玩了,也赖上了有二伯。另有比方一个镰刀头,底子没有丢,只不过放忘了处所,等用的时候一找不到,就说有二伯偷去了。

老厨子问有二伯:

“两脚窝,看不透……”

我还瞥见过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

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边拿着小烟袋抽烟呢。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厥后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因而很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很多人,那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要吊颈。就是这个夜里,他先是骂着,后是哭着,到厥后也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老厨子一声喊起,几近是发明了甚么怪物似的大呼:

“死,死不了;你别看我穷,贫民另有个穷活头。”

在公园里边,当场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查抄,查抄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敷的。有二伯又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墨枣。他偷,我也偷,以是两边惊骇。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老厨子说:

逛公园就仿佛赶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让我停。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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