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襄助
西谷连骈道:“臣愿为殿下蹈白刃。”
杨琼淡淡道:“母上曾借刘南图之手撤除我父君,现在,又想借谁的手撤除刘南图呢?可惜我太不成器,竟然被刘南图逼得走投无路。”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母上必然很绝望。以是,不得已才开端亲身脱手了。”
杨琼道:“当年,我曾发过誓,永不下擎云山。若非穷途末路,绝无颜面来见你。”他深深叹了口气,“当日是我默许将你逐出都城,现在想来,怎能不心胸愧怍?你是戊戌年的进士,第一甲头名,状元落第,名动天下。若非因为受我扳连,以你之才,怎会多年来一向屈居边城,只做了个小小的通判?我还记恰当日你送呈的万言书,字字珠玑,胸怀天下,现在亦无人能出其右也。”杨琼低声道,“连骈君,你曾如此信赖我,我却负了你,不但听信谗言将你摈除,还扳连你壮志难酬,你莫非不恨我么?”
西谷连骈道:“殿下何必妄自陋劣?卷土重来未可知也。只要殿下有一雪前耻之心,就有窜改乾坤的机遇。”他的眸光中明灭着激越的光芒,“殿下终究肯走下擎云山,又千里迢迢来到陈州,臣甚为欣喜。”他上前了半步,难掩冲动的神采,抬高声音道,“实在,臣一向在等殿下。殿下可晓得么?”
杨琼点头道:“不错。我筹办从渤海旧界向东走,自西屯入关东,再随漠北的商队回燕京。固然展转边关,风霜痛苦,但却能够避开追兵,曲线入京。”
西谷连骈深思道:“不如我送殿下入京如何?或者,”他一握拳,“一不做,二不休,结我多年在燕云十六州布下的兵力,与刘南图兵戎相见,以清君侧。”
曲必,二人一坐一立,又寂静了好久。西谷连骈终究悠然一笑,喟然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十余年来,犹忆当年康河岸边,与殿下秉烛夜谈,桃花半落,疏影横斜,吹箫到天明。”他低声吟道,“吸风饮露天外人,琼花碎玉剑如神。可贵殿下还记得臣当日所题的诗句。臣实在是受宠若惊。”
西谷连骈拱手道:“殿下如有复兴东山之图,臣愿昧死效犬马之劳。”他上前了一步,靠近杨琼身边,低声道,“皇上已经下了赦令,准殿下回京,并找寻殿下的下落,此事想必大院君亦无可何如了。”
西谷连骈道:“河西长廊道阻险难,殿下去了益州,莫非是要出关?”
杨琼摆手道:“自古边将多遭忌讳。此乃下策。西谷,我戋戋之身不值得你为我犯险。”
西谷连骈心头一怔,那熟谙的嗓音中已无当日的意气昂扬,只透着刻骨的怠倦,叫人听了心伤。他缓缓起家,那人亦转过身,徐行走了过来。西谷连骈目不稍瞬地看着他,只见他裹着一件素色的大氅,面色极其惨白,没有一丝赤色,连双唇都泛着青白,与影象深处阿谁艳若桃李、丰神漂亮的皇宗子杨琼几近判若两人。
杨琼感喟道:“我当时正值幼年气盛,血气方刚,西谷所写的字字句句都叫人热血沸腾,特别你是对西北边城及渤海旧部的见地,深得我心。”
那人却不答话,亦不回身,只是悄悄坐着,仿佛入定了普通。
西谷连骈皱眉道:“殿下莫非思疑昔日欧阳将军之死另有隐衷?”
杨琼看着他,目光幽深,缓声道:“连骈君,我还记得你当日曾力谏,说沈碧秋包藏祸心,狼子野心,不成不防。可惜,我不但不信赖你,还劈面斥责。而后,又任由你被贬于西北不毛之地。你心中想必是怨我刚愎自用,远君子而亲小人罢?”
那琴声亦是熟谙的,时隔多年,西谷连骈仍然被这沉寂而愁闷的琴声而打动,那仿佛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哀叹,异化着困顿和利诱,以及岔路的盘桓。他因而解下腰间的玉箫,循着那人的调子,哭泣相和。两人不发一言,在这斗室之间以琴箫共鸣,如同相知多年的好友,相互安抚,音声相和,袅袅不断。
杨琼点头:“西谷之言,深得我心。”他轻笑了一声,“昔者,庄周为赵文王说剑,有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匹夫见辱,拔剑而起,不敷为勇,无所用于国事也。凡成大业者,必有过人之节,包羞忍耻以图,方是豪杰。”
西谷连骈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杨琼伸脱手将大氅缓缓脱下,满头灰白而干枯的头发随之泻下,一刹时仿佛衰老了十余岁,如同已经步入了暮年。
杨琼打断了西谷连骈的话:“有很多话,我必须劈面问过母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只要母上亲口奉告我,则夕死可矣。”他抬眼看了看西谷连骈,又道,“以是,即便都城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西谷,我本日前来,是奉求你一件事。”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助我去益州。”
那人终究缓缓起家,负动手,低声道了句:“连骈君,请起。”
西谷连骈哑声道:“究竟产生了甚么事?殿下怎会如此……蕉萃支离?”
杨琼道:“真是天意弄人。你是我身边最早被贬黜出京的人,却是以躲过汉阳楼一劫,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的唇边泛着笑,眼中却尽是深深的哀伤,“我乃不祥之人,凡跟随我者,无一有好的成果。而我,毕竟是众叛亲离,唯剩孤家寡人罢了。想来,也是我夙来一意孤行的报应。”
西谷连骈作揖道:“那日,臣在含元殿中初度见到殿下,只感觉人间万物在殿上面前都黯然失容,殿下肯聆听臣的只言片语,亦是臣三生有幸。岂料殿下竟能将臣的万言书几近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臣一介布衣,竟能得殿下这般看中,实在万死不能报其一也。向来万两黄金轻易得,人生可贵,唯有知音罢了。士为知己者死,若无殿下的提携,焉有本日的西谷连骈?就算殿下厥后受奸人教唆,将臣摈除,臣亦无所牢骚。”
西谷连骈听得很有些目瞪口呆,怔怔道:“殿下多虑了。殿下是皇上独一的儿子……”
“一言难尽。”杨琼垂眸,淡淡道,“简言之,我被沈碧秋暗害,乃至于武功尽失,现在,还是重伤未愈。”
西谷连骈沉吟了半晌,终究点了点:“殿下放心。臣定不辱任务。”
西谷连骈哈哈大笑起来:“殿下何出此言?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乎一时之得失?何况,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想当年我赴燕京插手京考,却因出世寒微,投名无门,四周碰鼻。那些达官朱紫们只把我呕心沥血所写的万言书当作笑话来看,士可杀而不成辱,我一气之下,便想离京,再不插手科考。谁知绝处逢生,竟碰到了殿下。也只要殿下一人,将我的万言书重新至尾仔细心细看了数遍,还在含元殿召见了我。此情此景,西谷毕生不忘。”
西谷连骈直直跪下身,对着那人的背影一拜,神情甚为恭敬:“臣西谷连骈拜见殿下。”
西谷连骈道:“自古忠告顺耳,何况沈碧秋素行巧舌令色,蒙蔽视听,诽谤君臣,并非殿下之错。”
西谷连骈道:“当日之言,一丝不敢或忘。大丈夫于世,唯名山摒挡身后事,必有所为,有所不为。臣被贬漳河之北,数年来听任自流,荡迹尘凡,以无用之用得以保身,为臣所挟持着大也,是故忍小忿而就大谋。”
杨琼嘲笑:“无可何如?刘南图和杨小巧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我入彀。我一起遭沈碧秋的追杀,便是杨小巧命沈碧秋诏安江南武林,想借江湖之手撤除我罢了。”
西谷连骈道:“沈碧秋若不死,殿下终有一天要命丧他手。”
龟公将西谷连骈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待进的正屋,只听到琴声潺潺,如流水泻下。西谷连骈神采一凛,表示四周的人退下,单独推开屋门,室内纱幔微拂,一个熟谙的人影正背对着他,端然坐在背光处,缓缓抚弄着台上的七弦琴。
杨琼笑道:“令媛之子不成死于盗贼。丈夫活着,必将以天下为己任。西谷,当记你犹有壮志未酬耳。”他顿了顿,又道,“我之以是在此地见你,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母上对边将尤其顾忌,你莫要蹈我父君的复辙。”
杨琼的神采微微一凛,他徐行走到窗前,苗条的指尖轻叩窗棂,沉吟道:“屯兵、简政、推恩、释权、峻法,”他回身看着西谷连骈,低声道,“西谷,可曾忘怀昔日之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