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萧瑟兰成(2)
内里有纤细的脚步声,大丫头荷葆悄悄道:“太太来了。”他一动不动跪在那边,纳兰夫人见着,心中一酸,含泪道:“我的儿,你凡是昔日听我一句劝,何至于有本日。”一面说,一面只是拭泪。纳兰夫人身后跟着丫头霓官,手里托着一只翠钿小匣,便交与荷葆。纳兰夫人道:“这原是皇上赐给你父亲的西洋伤药,说是止血化瘀最是见效,用后不留疤痕的。才刚你父亲打发人从外头拿出去。”含泪道:“你父亲嘴里虽不说,实在疼你的心,和老太太、和我,都是普通的。”
琳琅……琳琅……
家常老是不得闲,一从书房里下来,往她院子里去,窗前那架鹦鹉,教会了它念他的新词:“休近小阑干,落日无穷山……”不幸无数山……模糊的翠黛蛾眉,痴痴的小后代苦衷……轰然竟是天翻地覆……任他如何,任她如何……心中惟存了万一的希冀,可如何能够逆天而还?这天意,这圣谕,这父命……一件件,一层层,一重重,如万钧山石压上来,压得他粉身碎骨。粉身碎骨并不敷惜,可他哪怕化作齑粉,如何能够挽回万一?
容若拾起来看,本来是一道白折子,恰是本身的笔迹,内心一跳,默不作声只跪在本地。明珠恨声道:“今儿梁公公悄悄打发人将这个给我,我翻开一瞧,只唬得魂飞魄散。皇上赐婚,那是天大的恩情,圣恩浩大,旁人做梦都想不来的丧事,你这个没法无天的东西,竟然敢擅自上折请辞。皇上这是瞧在我的老脸上,反面你这不识汲引的东西计算,皇上如果将折子明发,我瞧你如何结束!”
母亲拿绢子拭着眼泪:“琳琅到我们家来这么些年,我们也没虐待过她,吃的、用的,都和我们家的女人一样。老太太最是疼她,我更没藏过半分私心,举凡是份例的东西,都是挑顶尖儿的给她,那孩子确切可儿疼啊。但是又有甚么体例,哪怕有一万个舍不得,那里能违逆了外务府的端方法度。到了现在,你就算不看在额娘生你养你一场,你忍心叫老太太再为你焦急悲伤?就算你连老太太和我都涓滴不放在心上,你也要替琳琅想想。万一叫旁人晓得你的胡涂心机,你们本身确是清明净白,可旁人那里会如许想。她到时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在宫里还能有活命么?听额娘一句劝,这都是命,我的儿,凭你再如何,如何争得过天命去?”
明珠气得浑身颤栗,指着他,只是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出话来。转头四顾并无称手之物,顺手操起高几上一只钧窑花瓶,狠狠向他头上掼去。纳兰夫人见他下如许的狠手,怕伤到儿子,从中劝止,亦被推了个趔趄。容若虽不敢躲闪,但到底那花瓶砸得偏了,“咣啷”粉碎,瓷片四溅迸起,有一片碎瓷斜斜削过容若的额际,顿时鲜血长流。明珠犹未平气,见壁上悬着宝剑,扯下来便要拔剑。纳兰夫人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抱住明珠的手臂,只道:“老爷,老爷,旁的不想,冬郎明儿还要去当值,万一皇上问起来,可叫他如何回奏。”
这名字便如在胸中唤了千遍万遍,如何能够忘怀,如何能够再次眼睁睁地错失……哪怕明知有望,他总还是希冀着万一,他与她,如果必定当代无缘,那么他总能够希冀不再累及旁人,总能够希冀今后的孤单与安好……
容若心如刀割,只紧紧抓着袍襟,手背上出现青筋,那手亦在微微颤栗。跪得久了,四肢百骸连同五脏六腑似都麻痹了,但是这几句话便如重新剖开贰内心的伤,那里敢听,那里忍听?可纳兰夫人的字字句句便如敲在贰心上一样:“我晓得你内心痛恨,可你毕竟要为这阖家高低想想。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老太太更是疼你。卫家牵涉鳌拜大案,依你父亲的说法,这辈子都是罪无可恕,只怕连下辈子,也只得盼望天恩。康熙八年的那场滔天大祸,我但是记得真真儿的。那卫家是甚么样的人家?亦是从龙入关,世代功劳,钟鸣鼎食的人家,说是开罪,立时就抄了家,那才真叫家破人亡。卫家老太爷上了年纪,犯了痰症,只拖了两天就去了,反倒是个有福的。长房里的男人都发往宁古塔与披甲报酬奴,女眷籍没入官。一门子老的老,小的小,顿时都和没脚蟹似的,凭谁都能去糟蹋,你没见过那景象,瞧着真真叫民气酸。”
纳兰夫人拭着泪,悄悄叹了口气,说:“你父亲经常拘着你,你要谅解他的心,他有他的难处。现在我们家圣眷优渥,尊荣繁华,皇上待你又亲厚,赐婚如许的丧事,旁人想都想不来,你莫要犯了胡涂。”
容若衣衿之上淋淋漓漓满是鲜血,又是香灰,又是药粉,一片狼籍,那模样更是骇人。明珠便有一腔肝火也再难发作,毕竟嗐了一声,只是道:“瞧着你这不成材的东西就叫我活力。今儿不准吃晚餐,到祠堂里跪着去!”纳兰夫人亦不敢再劝,只是坐在那边垂泪,两个丫头搀了纳兰出去,带他去祠堂里罚跪。
容若本来是孤注一掷,禁不住母亲一起哭,一起说,想起昔日各种,皆如隔世。那些年的工夫,一起走来,竟都成了徒然,而此生竟然再已无缘。没法可避宫门似海,圣命如天,心中焦痛如寸寸肠断。念及母亲刚才为了本身痛哭流涕,拳拳慈爱之心,哪忍再去伤她半分,更何况琳琅……琳琅……一念及这个名字,仿佛连呼吸都痛彻心扉,本身如何能够累及她?这么多年……她哪怕仍和本身是一样的心机,可本身那里能够再累及她……如何能够再累及她……心中展转起伏,尽是无穷无尽的悲惨。只觉这祠堂当中,黯黯如茫茫大海,将本身溺毙此中,一颗心灰到极处,再也无半分力量挣扎。
霓官道:“今儿老爷下了朝返来,神采就不甚好,一进门就打发人去叫大爷。”安尚仁闻声说,一昂首只瞧哈哈珠子已经带了容若来。容若闻说父亲传唤,心中亦自忐忑,见院中鸦雀无声,丫头们都寂静垂首,心中更加晓得不好。霓官见了他,连连地向他使眼色,一面就打起帘子来。
他如何不晓得……恰是夏季,方才下了一点小雪,本身笑吟吟地进上房,先请下安去:“老太太。”却听祖母道:“去见过你mm。”袅袅婷婷的小女儿,浑身犹带着素孝,屈膝叫了声“大哥哥”,他赶紧搀起来,清盈盈的眼波里,带着模糊的忧愁,叫民气疼得发软……那一双瞳人直如两丸黑宝石浸在水银里,清澈得如能让他瞥见本身……有好一阵子,他总偶然撞见她冷静垂泪。那是想家,却不敢对人说,赶紧地拭去,重又笑容对人。可那笑意里模糊的忧愁,更加叫民气疼……
外头的丫头见老爷大发雷霆,早就黑压压跪了一地。明珠闻声夫人如是说,喟然长叹一声,手里的剑就渐渐低了下去。纳兰夫人见儿子鲜血满面,连眼睛都糊住了,急痛交集,仓猝特长绢去拭,那血尽管往外涌,如何拭得洁净。纳兰夫人不由慌了神,拿绢子按在儿子伤口上,那血顺着绢子直往下淌,纳兰夫人禁不住热泪滚滚,只说:“这可如何是好。”明珠见容若血流不止,那景象甚是骇人,心下早自悔了,一则心疼儿子,二则明知天子夙来待容若亲厚,见他颜面受伤,八成是要问的,不由顿足喝问:“人都死到那里去了?”外头丫头婆子这才一拥出去,见了这景象,也都吓得慌了手脚。还是纳兰夫人的陪房瑞嬷嬷经事老成,三步并作两步走至案前,将那宣德炉里的香灰抓了一大把,死死地按在容若的头上,方才将血止住。
容若只得硬着头皮出来,只见父亲坐在炕首,连朝服都没有脱换,手里一串佛珠,数得啪啪连声,又快又急,而母亲坐鄙人首一把椅子上,见着了他倒是欲语又止。他打了个千,道:“儿子给父亲大人存候。”明珠却将手中佛珠往炕几上一撂,腾一声就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他面前:“你还晓得我是你父亲?我如何生了你如许一个孝子!”纳兰夫人怕他脱手,赶紧拦在中间,道:“经验他是小,外头另有客人在,老爷多少替他留些颜面。且老爷本身更要保重,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明珠怒道:“他半分颜面都不替我争,我何必给他留颜面?我也不必保重甚么,哪日若叫这孝子生活力死了我,大师清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往他身上一摔:“这是甚么?你竟敢瞒着我做出如许的事情来。”
容若并不作声,纳兰夫人不由红了眼圈,道:“我晓得你的心机,你内心还记取你mm。这么些年来,你的苦,额娘都晓得。但是,你不得不死了这份心啊。琳琅那孩子纵有百般好,万般好,她也只是一个籍没入官的罪臣孤女。便如老太太当日那样疼她,末端还不是眼睁睁只得送她进宫去。”
那样硬的青砖地,不过半晌,膝头处便模糊生痛。祠堂里光芒暗淡,绿色湖绉的帐帷总像是蒙着一层金色的细灰,卷烟袅袅里只见列祖列宗的画像,那样的眉,那样的眼,微微低垂着,仿佛于人间万事都无动于衷。雕花长窗漏出去的日光,淡而薄地烙在青砖地上,模糊看得出繁华万年花腔。芙蓉、桂花、万年青,一枝一叶镂刻清楚,便是繁华万年了。如许好的口彩,一万年……那该有多久……久得本身定然早已化成了灰,被风吹散在四野里……跪得久了,双膝已经发麻,额上的伤口却一阵赶似一阵火烧火燎般灼痛。但是任凭伤处再如何痛,都抵不住心口那微微的疼,仿佛有极细的丝线牵涉在那边,每一次心跳都涉起更痛的触感。如许多年,他已经死了心,断了念,总觉得能够不恸不怒,但是为何还叫他能瞥见一线朝气。便如堵塞的人俄然喘过气来,不过半晌,却又重新被硬生生残暴地扼住喉头。
纳兰夫人见他怒不成遏,怕儿子亏损,劝道:“老爷先消消气,有话渐渐说。冬郎脸皮薄,皇上赐婚,他辞一辞也不算甚么。”明珠嘲笑一声:“真真是妇孺之见!你觉得圣命是儿戏么?皇上慢说只是赐婚,就算明天是赐死,我们也只能向上叩首谢恩。”指着容若问:“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那里去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连三岁小儿皆知的事理,你倒敢违背圣命!只怕此事叫旁人晓得,参你一本,说你目无君父,问你一个大不敬,连为父也跟着你吃挂落,有教子无方之罪!”
容若纹丝不动跪在那边,沉默半晌,方道:“儿子明白。”
容若道:“皇上如果见怪下来,儿子一人承担,决不敢扳连父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