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药成碧海(2)
模糊只听隔院丝竹之声,婉转委宛。丫头道:“是那边三老爷请了书房里的相公们吃酒宴,传闻还在写诗联句呢。”
她不敢打搅,悄悄放下了茶,退后了一步。天子并未昂首,却问她:“内里雪下得大吗?”她道:“回万岁爷的话,只是下着雪珠子。”天子昂首瞧了她一眼,说道:“入了冬,宫里就气闷得紧。南苑那边殿宇虽小,但比宫里要和缓,也比宫里安闲。”
纳兰淡淡隧道:“不写了,你叫她们点灯,我回房去。”
天子道:“叫他们泡茶来。”梁九功忙走到门边,悄悄地击一击掌。门帘掀起,倒是袅袅纤细的身影,捧了茶出去。天子已有近一月没有瞧见过她,见她面色惨白,描述蕉萃,病后甚添慵弱之态。她久未见驾,且天子是靠在那大迎枕上,便跪下去轻声道:“请万岁爷用茶。”
琳琅听他如许说,不知该如何接口。天子却搁了笔,如有所思:“待这阵子忙过,就上南苑去。”琳琅只听窗外北风如吼,那雪珠子刷刷地打在琉璃瓦上,嘣嘣有声。
天子只觉怀中香软温馨,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收拢来。琳琅只听到本身的心怦怦直跳,却不敢挣扎,渐渐低下头去。过了好久,方闻声天子低声道:“你是用心。”
侍寝的梁九功赶紧承诺着,将那明黄绫纱帐子挂起半边,问:“万岁爷要甚么?”
像还是极小的时候,家里住着。奶妈带了本身在炕上玩,母亲在上首炕上执了针黹,偶尔抬开端来瞧本身一眼,暖和地笑一笑,唤她的乳名:“琳琅,如何又戳那窗纸?”窗纸是棉纸,又密又厚,糊得严严实实不通风。指头点上去软软的,微有韧劲,以是喜好不轻不重地戳着,一不谨慎捅破了,乌溜溜的眼睛便对着那小洞往外瞧……
画珠的声音在唤她:“琳琅……起来喝点粥吧……”
她迷含混糊展开眼睛,天气已经黑下来,屋里点着灯。挣扎着坐起来,出了一身汗。画珠伸手按在她额上:“今儿像是好些了。”她头重脚轻,只感觉天旋地转,勉强靠在那枕上。画珠忙将另一床被子卷成一卷,放在她身后,道:“这一日冷似一日了,你这病总拖着可如何成?”琳琅渐渐问:“但是说要将我挪出去?”画珠道:“梁谙达没开口,谁敢说这话?你别胡思乱想了,好生养着病才是。”
她不敢胡乱开口,只问:“大爷,还写么?”
琳琅躺在那边,枕里原装着菊花叶子,微微一动便摩挲得沙沙响,满枕满襟都是菊叶清寒香气,叫她想起往年园子里,此时恰是赏菊的时候,老太太爱着这菊花,每年总要搭了花棚子大宴数日……她定了定神,渐渐地说:“菊花但是要开了,这连日地下雨,只怕那些花儿都不好了。”画珠笑道:“你且将养着本身的身子骨吧,那里还能够有闲心管到那些花儿朵儿的。”
冬郎……冬郎……因是夏季里生的,以是取了这么个奶名儿……初初见他那日,下着雪珠子,打在瓦上飒飒的雪声。他带着哈哈珠子出去,一身箭袖装束,朗眉星目,笑吟吟行下礼去,道:“给老太太存候,内里下雪了呢。”
冬郎……冬郎……内心直如水沸油煎……思路翻滚,万般难言……一碗一碗的药,黑黑的药,真是苦……喝到口中,一向苦到心底里去……
满城风雨近重阳,玄月里连续下了数场雨,这日雨仍如千丝万线,织成精密的水帘,由天至地覆盖万物,乾清宫的殿宇也在雨意苍茫里显得格外寂然。天子下朝返来,方换了衣裳,梁九功想起一事来,道:“要请万岁爷示下,琳琅久病不愈,是不是按端方挪出去?”
她轻声道:“谢万岁爷垂询,主子已经大好了。”天子见她还跪着,便说:“起来吧。”她谢了恩站起来,那身上穿戴是七成新的紫色江绸夹衣,内里套着绛色长比甲,腰身那边却空落落的,几近叫人感觉不盈一握,像是秋风里的花,临风欲折。
梁九功答:“茶水上除了琳琅,就只芳景得力——她来岁就该放出去了。”天子因而说:“既然如此,如果这会子另行挑人,反倒可贵全面。”言下之意已然甚明,梁九功便“嗻”了一声不再提起。
琪儿瞧那纸上,却题着一阕《东风齐著力》:“电激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欲谱频年离恨,言已尽、恨未曾消。凭谁把,一天愁绪,按出琼箫。旧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旧欢新梦,雁齿小红桥。最是烧灯时候,宜春髻、酒暖葡萄。苦楚煞,五枝青玉,风雨飘飘。”
心下只是惴惴难安,只想大爷如许高贵,本日又独获殊荣。外务府传来旨意,天子竟然口谕赐婚。阖府高低皆大喜,借着八月节,张灯结彩,广宴亲眷。连常日肃松散辞的老爷亦笑着点头拈须:“天恩高厚,真是天恩高厚。”
天子接过茶去,吃了一口,放下道:“这茶要三四遍才超卓,还是换甘和茶来。”琳琅“嗻”了一声,退出暖阁外去。天子感觉有几分酒意,便叫梁九功:“去拧个热手巾把子来。”梁九功承诺了还未出去,只听内里“咣”的一声响,跟着小寺人轻声低呼了一声。天子问:“如何了?”内里的小寺人忙道:“回万岁爷的话,琳琅不知如何的,发晕倒在地上了。”天子起家便出来,梁九功忙替他掀起帘子。只见寺人宫女们团团围住,芳景扶了琳琅的肩,悄悄唤着她的名字,琳琅神采乌黑,双目紧闭,倒是人事不知的模样。天子道:“别都围着,散开来让她透气。”世人早吓得乱了阵脚,闻声天子叮咛,赶紧站起来皆退出几步去。天子又对芳景道:“将她颈下的扣子解开两粒。”芳景赶紧解了。天子本略通岐黄之术,伸手按在她脉上,却转头对梁九功道:“去将那布羽士贡的西洋嗅盐取来。”梁九功派人去取了来,倒是小巧小巧一只碧色玻璃瓶子。天子旋开鎏金宝纽塞子,将那嗅盐放在她鼻下悄悄摇了摇。殿中诸人皆目不转睛地瞧着琳琅,四下里鸦雀无声,模糊约约闻声殿外檐头铁马,被风吹着丁当丁当清冷的两声。
画珠道:“初七,后天但是重阳节了。”
那雨又下了数日,气候仍未放晴,只是阴沉沉的。因着光阴渐短,这日午后,天子不过睡了半晌,便蓦地惊醒。因气候风凉,新换的丝棉被褥极暖,却睡得口干,便唤:“来人。”
琳琅病了十余日,只是不退热。宫女病了按例只能去外药房取药来吃,那一付付的方剂吃下去,并无转机。画珠当差去了,剩了她独个昏昏沉沉地睡在屋里,展转反侧,人便似失了魂一样恍恍忽惚。只听那风扑在窗子上,窗扇格格地轻响。
天子终究开口问:“好了?”
含笑说出这句话,嘴角却在微微颤抖,眼里的热泪强忍着,直忍得内心翻江倒海。他那脸上的神采叫她不敢看,大太太屋里丫头的那句嘲笑在耳边反响:“她算哪门子的格格,籍没入官的罪臣孤女罢了。”
十月里下了头一场雪,虽只是雪珠子,但屋瓦上皆是一层乌黑,地下的金砖地也让雪垂垂掩住,斑白斑斓。暖阁里已经笼了地炕,琳琅从内里出来,只见得热气夹着那龙涎香的暗香,往脸上一扑,倒是暖洋洋的一室如春。天子只穿了家常的宝蓝倭缎团福袍子,坐在御案之前看折子。
雪珠子下得又密又急……肩舆晃闲逛悠……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来,只是想,如何还没有到……肩舆终究落下来,她牢服膺取父亲的话,不成行差踏错,惹人笑话。一见了鬓发皆银的外祖母,她只是搂她入怀,簌簌落着眼泪:“不幸见儿的孩子……”
琳琅咬一咬唇,她本来面色乌黑,那唇上亦无多少赤色,声音更是微不成闻:“主子晓得错了。”天子不由微微一笑,闻声梁九功的声音在内里咳了一声,便端了茶来渐渐吃着。
天子不说话,她也只好悄悄站着,梁九功去了很久,却没有出去。她见天子欲起家,忙蹲下去替天子穿上鞋,病后初愈,蓦地一昂首,人还未站起,面前倒是一眩,便向前栽去。幸得天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没有磕在那炕沿上。琳琅收势不及,扑入他臂怀中,面红耳赤,颤声道:“主子失礼。”
上用朱砂,色彩明如夕照残霞,那笔尖渐渐地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黄翻袖上绣着金色夔纹,九五至尊方许用明黄色……天子御笔方许用朱砂……他的手握着本身的手,一横,再一折……玄烨……这个名字如许高贵,普天之下,无人直呼。誊写之时,例必缺笔……
天子一面接了茶,一面对梁九功道:“你出去瞧瞧,雨下得如何样了。”梁九功承诺着去了,天子手里的茶一口没吃,却顺手撂在那炕几上了。那几上本有一盏小巧小巧的西洋自鸣钟表,琳琅只听那钟声嘀嗒嘀嗒地走着。殿里一时静下来,模糊闻声内里的雨声沙沙。
“大哥哥大喜,可惜我明日就要去应选,见不着新嫂嫂了。”
她有好些字不熟谙,熟谙的那些字,庞杂地凑在面前……薄命……泪……愁绪……旧事……窗前月……苦楚……
一旁的丫头媳妇都陪着抹眼泪,好轻易劝住了外祖母,外祖母只迭声问:“冬郎呢?叫他来见过他mm。”
丫头打了灯笼在前面照着,当时月华如洗,院中花木扶疏,月下历历可见。他本欲叫丫头吹了灯笼,看看这六合间一片好月色,但只是懒得言语。穿过月洞门,蓦地昂首,只见那墙头一带翠竹森森,风吹过簌簌如雨。
鹅毛大雪精密如扯絮,无声无息地落着。喉中的刺痛一向延到胸口,像是有人拿剪子从口中一向剖到心窝里,一起撕心裂肺地剧痛……
冬郎……冬郎……忽忽近十年就畴昔了……总角稚颜模糊,那苦衷却已是欲说还休……冬郎……冬郎……
琳琅“嗯”了一声,不自发喃喃:“才过了八月节,又是重阳节了……”画珠道:“这日子过得真是快,一眨眼的工夫,可就要入冬了。”替她掖好被角,说:“今儿芸初出宫,我去送她。她传闻你病着,也非常挂念,只可惜不能和你见上一面,还叫我带了这个给你。”琳琅看时,原是一枝珠钗,恰是芸初平常用的,明白她的情意,心中不由一酸。画珠道:“你也别悲伤了,总有一日能见着的,她但是嫁去了你们家呢。”
画珠本正跪在地下替天子系着衣摆上的扣子,听了这话,不由偷觑天子神采。天子却只道:“这些小事,如何还巴巴来问?”正说话间,画珠抖开了那件石青妆花夹袍,替天子穿上。天子伸手至袖中,偶然间将脸一偏,却见那肩头上绣着一朵四合快意云纹,梁九功见天子怔了一怔,只不明白启事。天子缓缓伸开另一只手,任由人服侍穿了衣裳,问梁九功:“茶水上另有谁?”
他无语瞻仰,惟见高天皓月,冰轮如镜。照着本身淡淡一条孤影,无穷凄清。
安徽巡抚相赠的十八锭上用烟墨,鹅黄匣子盛了,十指纤纤拈起一块,素手重移,取下砚盖。是新墨,磨得不得法,沙沙刮着砚堂。他目光却只凝伫在那墨上,不言不语,仿佛人亦像是那块徽墨,一分一分一毫一毫地消磨。浓黑乌亮的墨汁垂垂在砚堂中洇开。
内里是鄙人雪么……
籍没入辛者库……永久不能翻身的罪臣以后……
她错愕失措:“主子不敢。”仓促间抬起眼来,天子渐渐放了手,细细地打量了半晌,说:“好罢,算你不是用心。”
终究执笔在手,却忍不停止段微颤,一滴墨滴落在乌黑宣纸上,吵嘴清楚,无可挽回。伸手将笔搁回笔架上,俄然伸手拽了那纸,嚓嚓几下子撕成粉碎。琪儿吓得噤声无言,却见他渐渐垂手,尽那碎纸落在地上,却缓缓另展了一张纸,舔了笔疏疏题上几句。琪儿入府未久,本是纳兰夫人跟前的人,因略略识得几个字,纳兰夫人特地指了她过来服侍容若笔墨。此时只屏息静气,待得纳兰写完,他却将笔一抛。
那一日她也是对着窗纸上的小洞往外瞧……家里乱成一锅粥,也没有人管她,院子里都是执刀持枪的兵丁,三五步一人,眼睁睁瞧着爷爷与父亲都让人锁着推搡出去。她正欲张口叫人,奶妈俄然从前面上来掩住她的嘴,将她从炕上抱下来,一向抱到前面屋子里去。家里的女眷全在那屋子里,母亲见了她,远远伸脱手抱住,眼泪却一滴滴落在她发上……
琳琅接了粥碗,病后有力,那手只在微微发颤。画珠忙接畴昔,道:“我来喂你吧。”琳琅勉强笑了一笑:“那里有那样娇弱。”画珠笑道:“看来是好些了,还会与我争嘴了。”到底是她端着碗,琳琅本身执了勺子,喝了半碗稀饭,出了一身汗,人倒是像松快些了。躺下了方问:“今儿甚么日子了?”
檐头铁马响声庞杂,那风吹过,模糊有丹桂的醇香。书房里本用着烛火,内里置着雪亮纱罩。那光漾漾地晕开去,窗下的月色便黯然失了华彩。纳兰沉静坐在梨花书案前,大丫头琪儿送了茶上来,笑着问:“大爷今儿大喜,如许欢畅,必定有诗了,我替大爷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