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兰襟亲结(2)
眼瞅着近腊月,宫中天然闲下来。佟贵妃因代理六宫事件,越到年下,倒是越不得闲。办理过年的诸项琐事,各处的犒赏,新年赐宴,宫眷入朝……都是叫人烦恼的噜苏事,并且件件关乎国体,一点儿也不能忽视。听外务府的人回了半晌话,只感觉那太阳穴上又突突跳着,模糊又头痛,便叫贴身的宫女:“将炭盆子挪远些,那炭气呛人。”
天子本是极邃密的人,回到乾清宫下轿,便问梁九功:“今儿佟贵妃有没有打发人来?”梁九功怔了一怔,道:“回皇上的话,贵主子并没打发人来过。只是上午恍忽闻声说,贵妃宫里传了敬事房当值的寺人畴昔问话。”天子听了,心下已经明白几分,便不再问,径直进了西暖阁。
天子悄悄笑了一声,禁不住揽她入怀,因暖阁里笼着地炕,只穿戴小袖掩衿银鼠短袄。天子只觉纤腰不盈一握,软玉暗香袭人,熏暖欲醉,低声道:“朕比那赵官家可有福很多。”她满面飞红,并不答话。天子只听窗外北风尖啸,拍着窗扇微微咯吱有声。听她呼吸微促,一颗心倒是怦怦乱跳,鬓发轻软贴在他脸上,仿佛只愿如许依偎着,很久很久。
颇尔盆领着内大臣的差事,骑着马紧紧随在御驾以后。忽见天子掀起舆窗帷幕,招一招手,倒是向着纳兰容若表示。纳兰忙趋马近前,隔着象眼舆窗,天子沉吟半晌,叮咛他说:“你去顾问前面的车子。”
直到十仲春丁卯,台端方出永定门,往南苑行宫。这一日倒是极可贵阴沉的气候,一轮红日映着路旁积雪,出现刺眼的一层淡金色。官道两侧所张黄幕,受了霜气浸润,早就冻得硬邦邦的。扈从的官员、三营将士大队人马,簇拥了十六人相舁木质髹朱的轻步舆御驾,缓缓而行,只听晨风吹得行列间的旗号辂伞猎猎作响。
她此时方回过神来,悄悄“呀”了一声,赶紧去追。那松鼠早已轻巧跃起,一下子跳上了炕,直钻入大迎枕底下。天子手快,顿时掀起迎枕,它却疾若小箭,吱地叫了一声,又钻到炕毡下去了。琳琅伸手去按,它数次腾跃,极是机警,屡扑屡逸。窜到炕桌底下,圆溜溜的眼睛只是瞪着两人。
冯四京感激不尽,打了个千儿,低声道:“多谢谙达指导。”
宫女忙承诺着,小寺人们上来挪了炭盆,内里有人回出去:“主子,安主子来了。”
那只松鼠挣扎了半晌,此时在天子掌中,只是瑟瑟颤栗。琳琅见它和顺敬爱,伸手重抚它松松的绒尾,不由说:“真风趣。”天子见她嫣然一笑,灯下只觉如明珠生辉,熠熠照人,笑靥直如梅蕊初露,芳宜香远。天子笑道:“谨慎它咬你的手。”渐渐将松鼠放在她掌中。她见松鼠为吩带所缚,非常不幸,那吩带本只系着活结,她悄悄一抽即解开。那吩带两端坠着小小金珠,上头却有极熟谙的篆斑纹饰,她唇角的笑意顷刻间凝固,只觉像是兜头冰雪直浇而下,连五脏六腑都在刹时冷得彻骨。手不自发一松,那松鼠便一跃而下,直窜出去。
西洋自鸣钟敲过了十一下,梁九功目睹交了子时,终究耐不住,蹑手蹑脚进了西暖阁。但见金龙绕足十八盏烛台之上,儿臂粗的巨烛皆燃去了大半,烛化如绛珠红泪,缓缓累垂固结。黄绫帷帐全放了下来,明黄色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四下里沉寂无声。忽听吱吱一声轻响,倒是那只松鼠不知打那里钻出来,一见着梁九功,又掉头窜入帷帐当中。
琳琅答:“万岁爷不是说想吃莲子茶,我去叫御跑堂剥莲子了。”天子“唔”了一声,说:“内里又鄙人雪。”因见炕桌上放着广西新贡的香橙,便拿了一个递给她。琳琅正欲去取银刀,天子顺手抽出腰佩的珐琅嵌金小刀给她,她低头悄悄划破橙皮。天子只闻那橙香芬芳,夹在熟谙的幽幽淡雅香气里,只觉她的手温软香腻,握在掌心,心中不由一荡,低声吟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灯下只见她双颊胭红酡然如醉,明眸傲视,眼波欲流。过了很久,方低低答:“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安嫔是惯常来往,熟不拘礼,只屈膝道:“给贵妃存候。”佟贵妃忙叫人扶起,又道:“mm快请坐。”安嫔鄙人首炕上坐了,见佟贵妃歪在大迎枕上,穿戴家常倭缎片金袍子,领口袖端都出着乌黑的银狐风毛,衬得一张脸上更显得惨白,不由道:“姐姐还是要保重身子,这一阵子目睹着又瘦下来了。”
琳琅脑中一片空缺,只觉唇上灼人滚烫,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吩带,掌内心沁出盗汗来,身后背内心倒是冷一阵,热一阵,便如正生着大病普通。耳中嗡嗡地反响着微鸣,只听窗纸上风雪相扑,簌簌有声。
琳琅听那熏笼以内炭火燃着哔剥微声,天子臂怀极暖,御衣袍袖间龙涎熏香氤氲,内心反倒垂垂温馨下来。天子低声道:“宫里总不肯让人清净,等年下封了印,我们就上南苑去。”声音愈来愈低,渐如私语,那暖暖的呼吸回旋在她耳下,轻飘飘的又痒又酥。身侧烛台上十数红烛滟滟流光,映得一室皆春。
天子虽是每日晨昏定省,但见了祖母,天然非常亲热,请了安便站起来。太皇太后道:“到炕上坐,炕上和缓。”又叫佟贵妃:“你也坐,一家子关起门来,何需求论端方。”
祖孙三人又说了会子话,太皇太后因听窗外风雪之声愈烈,道:“入夜了,路上又滑,我也倦了,你们都归去吧。特别是佟佳氏,身子不好,早晨雪风冷,别受了风寒。”天子与佟贵妃早就站了起来,佟贵妃道:“谢太皇太后关爱,我原是坐暖轿来的,并无妨事。”与天子一同业了礼,方辞职出来。
安嫔道:“郭络罗家的小七,真是万岁爷内心上的人,这回若替万岁爷添个小阿哥,还不知要如何捧到天上去呢。”佟贵妃微微一笑,道:“宜嫔固然要强,我瞧万岁爷倒还让她立着端方。”安嫔有句话进门便想说,绕到现在,只作闲闲的模样,道:“不知姐姐这几日可闻声说圣躬违和?”佟贵妃吃了一惊,道:“如何?我倒没闻声传太医――mm闻声甚么了?”安嫔脸上略略一红,低声道:“倒是我在胡思乱想,因为那日偶尔听敬事房的人说,万岁爷这二十来日都是‘叫去’。”
梁九功又蹑手蹑脚退出去。敬事房的寺人冯四京正候在廊下,见着他出来,打起精力悄声问:“今儿万岁爷如何这时候还未安设?”梁九功道:“万岁爷已经安设了,你下值睡觉去吧。”冯四京一怔,张口结舌:“可……茶水上的琳琅还在西暖阁里――”话犹未完,已经明白过来,只倒吸了一口气,更加地茫然无措。廊下风大,冷得他直颤抖抖,牙关磕磕碰碰,半晌方道:“梁谙达,今儿这事该如何记档?这可分歧端方。”梁九功正没好气,道:“端方――这会子你跟万岁爷讲端方去啊。”顿了顿方道:“真是没脑筋,今儿这事摆了然别记档,万岁爷的意义你如何就明白不过来?”
佟贵妃也不由微微脸红,虽感觉此事确是不平常,但到底二人都年青,不好老了脸讲房闱中事,便微微咳嗽了一声,拣些旁的闲话来讲。
西暖阁本是天子寝居,琳琅不敢乱动炕上御用诸物,天子却悄悄在炕桌上一拍,那松鼠公然又窜将出来。琳琅心下烦躁,微倾了身子双手按上去,不想天子也正伸臂去捉那松鼠,收势不及,琳琅只觉天翻地覆,人已经仰跌在炕上。幸得炕毡极厚,并未摔痛,天子的脸却近在天涯,呼吸可闻,气味间尽是他身上淡薄的酒香,她心下慌乱,只本能地将脸一偏。莲青色衣领之下颈白腻若凝脂,天子情不自禁吻下,只觉她身子在瑟瑟颤栗,如北风中的花蕊,叫人垂怜无穷。
佟贵妃悄悄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养着些,只是这后宫里上高低下数千人,哪天大事小事没稀有十件?前儿万岁爷来瞧我,还谈笑话,打趣我竟比他在朝堂上还要忙。”安嫔心中不由微微一酸,道:“皇上还是惦记取姐姐,隔了三五日,总要过来瞧姐姐。”见宫女奉上一只玉碗,佟贵妃不过拿起银匙略尝了一口,便推开不消了。安嫔忙道:“这燕窝最是滋养,姐姐到底耐着用些。”佟贵妃只是悄悄摇了点头。安嫔因见炕围墙上贴着消寒图,便道:“是二九天里了吧。”佟贵妃道:“本年只感觉冷,进了九就一场雪接一场雪地下着,总没消停过。唉,日子过得真快,眼瞅着又是年下了。”安嫔倒想起来:“宜嫔怕是要生了吧。”佟贵妃道:“总该在腊月里,前儿万岁爷还问过我,我说已经打发了一个安妥人畴昔服侍呢。”
纳兰领旨,忙兜转了马头纵马往行列后去。前面是宫眷所乘的骡车,纳兰见是一色的宫人所用青呢朱漆轮大车,并无妃嫔主位随驾的舆轿,内心固然奇特,但天子巴巴儿打发了本身过来,只得勒了马,不紧不慢地跟在车队之侧。
天子因见她穿了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娇怯怯立在廊下,北风吹来,老是不堪之态。他夙来对这位表妹非常客气,便道:“如本日子短了,你身子又不好,早些过来给太皇太后存候,也免得冒着夜雪归去。”佟贵妃低声道:“谢皇上体恤。”内心倒有一腔的话,只是冷静低头。天子问:“有事要说?”佟贵妃道:“没有。”低声道:“皇上保重,便是臣妾之福。”天子见她不肯说,也就罢了,回身上了明黄暖轿。佟妃目送寺人们前呼后拥,簇着御驾拜别,方才上了本身的肩舆。
早晨佟贵妃去给太皇太后存候,比常日多坐了半晌。正依依膝下,讲些后宫的趣事来给太皇太后解闷,宫女笑盈盈地出去回:“太皇太后,万岁爷来了。”佟贵妃赶紧站起来。
佟贵妃承诺着,侧着身子坐下,太皇太后细细打量着天子,道:“内里又下雪了?如何也不叫他们打伞?瞧你这帽上另有雪。”天子笑道:“我原兜着风兜,进门才脱了,想是他们手重,拂在了帽子上。”太皇太后点点头,笑道:“我瞧你这阵子气色好,必是内心痛快。”天子笑道:“老祖宗明鉴。图海进了四川,赵良栋、王进宝各下数城,目睹四川最迟来岁春上,悉可光复。我们便能够直下云南,一举荡平吴藩。”太皇太后公然欢乐,笑容满面,连声说:“好,好。”佟贵妃见语涉朝政,只是在一旁浅笑不语。
换了衣裳方坐下,一昂首瞧见琳琅出去,不由微微一笑。琳琅见他目光凝睇,毕竟脸上微微一红,过了半晌,方故作安闲地抬开端来。天子神采暖和,问:“我走了这半晌,你在做甚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