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

第26章 玉壶红泪(1)

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愔愔只是下帘钩。

梁九功又惊又怕,大声呼喝命人去禀报扈驾的领侍卫内大臣。御前侍卫总管闻得有变,正巧赶到,忙领着人快马加鞭,先自追上去。谏阻不了天子,数十骑人马只得紧紧相随,一起向京中疾走而去。

天子还未及换衣裳,还是是一身蓝色团福的缺襟行袍,只领口袖口暴露紫貂柔嫩油亮的锋毛,略有风尘行色,眉宇间倒似是平静自如,先行下礼去:“给太皇太后存候。”太皇太后亲手搀了他起来,牵着他的手凝睇着,过了半晌心疼隧道:“瞧这额头上的汗,看转头让风吹着着了凉。”苏茉尔早亲身去拧了热手巾把子递上来。太皇太后瞧着天子拭去额上精密的汗珠,方才淡然问道:“传闻你是骑马返来的?”

纳兰亦脱口叫了声好,正巧天子的目光扫过来,只觉如冰雪寒彻,心下顿时一激灵。昂首再瞧时,几疑刚才只是本身目炫。天子神采如常,道:“这几日没动过弓箭,倒还没撂下。”缓缓说道:“我们大清乃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万里,素重骑射。”淡然望了他一眼,道:“容若,你去替朕掌管上驷院。”纳兰一怔,只得叩首应了一声“是”。以侍卫司上驷院之职,名义虽是升迁,但自此却要往郊野牧马,阔别禁中御前。天子待他夙来亲厚,纳兰此时亦未作他想。

苏茉尔道:“太皇太后望安,皇上贤明果毅,必不至如此。”

至都城城外九门已闭,御前侍卫总管出示关防,命启匙开了城门,扈驾的骁骑营、前锋营大队人马此时方才赶到,簇拥了御驾快马驰入九城。只闻蹄声隆隆,响声雷动,天子心下倒是一片空缺。眼际万家灯火如天上群星,劈面而至,贩子间正在仓猝地关防宵禁,只闻沿街商肆皆是“扑扑”关门上铺板的声音。那马驰骋甚疾,一晃而过,远远瞥见禁城的红墙矗立,已经能够见着神武门城楼上敞亮的灯火。

苏茉尔沉默无语。太皇太后声音里却不由透出几分微凉之意:“顺治十四年,董鄂氏所出皇四子,福临竟称‘朕之第一子也’,未己短命,竟追封和硕荣亲王。”

杜顺池重重磕了个头,道:“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小产了。”言犹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倒是天子手中的御弓落在了地上,犹若未闻,只问:“你说甚么?”杜顺池只得又说了一遍。只见天子脸上的神采垂垂变了,惨白得没一丝赤色,蓦地回过甚去:“朕的马呢?”梁九功见他似连眼里都要沁出血丝来,心下也乱了方寸,忙着人去牵出马来。待见天子认蹬上马,方吓得抱住天子的腿:“万岁爷,千万使不得,总得知会了扈驾的大营沿途关防,方才好起驾。”天子只低喝一声:“滚蛋。”见他死命地不肯放手,回击就是重重一鞭抽在他手上。他手上剧痛难当,本能地一放手,天子已经纵马驰出。

天子不由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是琳琅,口气不觉淡淡的:“她能出甚么事?小小一个承诺,竟轰动了太皇太后打发你赶来。”

天子有些吃力,叫了一声:“皇祖母。”太皇太后眼里却只要淡淡的冷凝:“我瞧当日在奉先殿里、列祖列宗面前,对着我发下的誓词,你竟是忘了个干清干净!”语气已然凛冽:“竟然甩开台端,以万乘之尊轻骑简从驰返数十里,途中万一有闪失,你将置本身于何地?将置祖宗基业于何地?莫非为了一个女人,你连列祖列宗、江山社稷、大清的天下都不顾了吗?”

天子悄悄咬一咬牙,过了半晌,方低声答:“是。”太皇太后点一点头,温言道:“琳琅还年青,你们的日子长远着呢。我瞧琳琅那孩子是个有福泽的模样,将来必也是多子多福。这回的事情,你不要太难过。”顺手捋下本身腕上笼着的佛珠:“将这个给琳琅,叫她好生养着,不要胡思乱想,佛祖必会保佑她的。”

天子目光冷凝,只瞧着那紧闭着的门窗,道:“让开。”

天子自慈宁宫出来,梁九功方才领着近侍的寺人赶到。十余人走得急了,都是气味未均。天子见着梁九功,只问:“如何回事?”梁九功心下早料定了天子有此一问,以是甫一进顺贞门,就打发人去寻了知情的人扣问,此时不敢有涓滴坦白,低低地答:“回万岁爷的话,说是卫主子去给太后存候,可巧敬事房的魏总管进给太后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狗,太后正欢乐得不得了。那狗认生从暖阁里跑出来,卫主子走出去没留意,踢碰上那狗了。太后恼了,觉得卫主子是用心,便要传杖,幸亏德主子在中间帮手求了句饶,太后便罚卫主子去廊下跪着。跪了两个时候后,卫主子发昏倒在地下,眼瞧着卫主子下红不止,太后这才命人去传太医。”

锦样韶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

壬子日銮驾出京,驻跸巩华城行宫,遣内大臣赐奠昭勋公图赖墓。这日气候晴好,天子在行宫顶用过晚膳,带了近侍的寺人,信步踱出殿外。方至南墙根下,只听一片鼓噪呼喝之声,天子不由止住脚步,问:“那是在做甚么?”梁九功忙叫人去问了,回奏道:“回万岁爷的话,是御前侍卫们在校射。”天子听了,便径直往校场上走去,御前侍卫们远远瞧见前呼后拥的御驾,早呼啦啦跪了一地。天子见抢先跪着的一人,着二品侍卫服色,盔甲之下一张脸庞甚是漂亮,恰是纳兰容若。天子嘴角不由自主微微往下一沉,却淡然道:“都起来吧。”

台端由神武门返回禁中,虽分歧端方,领侍卫内大臣亦只得从权。待御驾进了内城,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外臣不能入内宫,在顺贞门外便跪安辞出。天子只带了近侍返回内宫,换乘舆轿,前去慈宁宫去。

那串佛珠夙来为太皇太后随身之物,天子心下感激,接在手中又行了礼:“谢皇祖母。”道:“夜深了,请皇祖母早些安设。”太皇太后晓得他此时恨不得胁生双翼,点点头道:“你去吧,也要早些歇着,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也就是孝敬我这个皇祖母了。”

梁九功说完,偷觑天子的神采,苍茫的夜色里看不清楚,只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阴暗火苗,在暗夜里也似有火星飞溅开来。梁九功在御前当差已很丰年初,却从未见过天子有如许的神采,内心打个颤抖。过了半晌,方闻声天子似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起驾。”一世人簇拥了天子的暖轿,径直往西六宫去。

太皇太后听闻天子回宫,略略一愕,怔忡了半晌,方才长长叹了口气,对身侧的人道:“苏茉尔,没想到承平无事了这么些年,我们担忧的事毕竟还是来了。”

天子听她语气渐缓,低声道:“玄烨晓得错了。”太皇太后又叹了一口气,苏茉尔便道:“外头那样冷,万岁爷骑马跑了几十里路,再这么跪着……”太皇太后道:“你少替他形貌。就他明天如许轻浮的去处,依着我,就该打发他去奉先殿,在太祖太宗灵前跪一夜。”苏茉尔笑道:“您打发皇上去跪奉先殿倒也罢了,只是他日若叫几位小阿哥晓得,万岁爷还如何经验他们?”一提及几位重孙,太皇太后公然稍稍解颐,说:“起来吧。常日只见他经验儿子,几个阿哥见着跟避猫鼠似的。”可那笑容只是略略一浮,旋即便黯然:“琳琅那孩子,真是……可惜了。太医说才只两个来月,唉……”天子方才站起来,灯下映着神采惨白没一丝赤色。太皇太后道:“也怪琳琅那孩子本身胡涂,有了身子都不晓得,还帮着太后宫里挪腾重物,最后闪了腰才晓得不好了。你皇额娘这会子,也烦恼悔怨得不得了,刚才来向我请罪,方叫我劝归去了,你可不准再惹你皇额娘悲伤了。”

只听羽箭破空之势凌利,竟收回尖啸之音,只听“啪”一声,却紧接着又是哒哒两声轻微爆响,却本来天子这一箭竟是生生劈破纳兰的箭尾,贯穿箭身而入,将纳兰的箭劈爆成三簇,仍旧透入鹄子极深,正正钉在红心中心,箭尾白翎兀自颤抖不断。

——纳兰容若《浣溪纱》

天子一起上都是沉默不语,直至下了暖轿,梁九功上前一步,低声道:“万岁爷,主子求万岁爷——有甚么话,尽管打发主子出来传。”天子不睬他,径直进了垂华门。梁九功亦步亦趋地紧紧相随,连声要求:“万岁爷,万岁爷,祖宗立下的端方,圣驾忌讳。您到了这院子里,卫主子晓得,也就明白您的情意了。”见天子并不断步,心中叫苦不迭。数名太医、敬事房的总管并些寺人宫女,早就迎出来了,黑压压跪了一地。见天子行动短促已踏下台阶,敬事房总管魏长安只得磕了一个头,硬着头皮道:“万岁爷,祖宗家法,您这会子不能出来。”

世人目瞪口呆,半晌才轰然一声喝采如雷。

太皇太后沉默半晌,“嘿”了一声,道:“但愿如此吧。”只听门外悄悄的击掌声,寺人出去回话:“启禀太皇太后,万岁爷返来了。”

便在此时,忽远远见着一骑,自侧门直入,遥遥瞥见御驾的九曲黄柄大伞,顿时的人赶紧勒马滚下鞍鞯,一口气奔过来,丈许开外方跪下行见驾的大礼,气吁吁隧道:“主子给万岁爷存候。”天子方认出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侍卫总管杜顺池,时价正月,气候酷寒,竟然是满头大汗,想是从都城一骑疾走至此。天子心下不由一沉,问:“太皇太后万福金安?”杜顺池答:“太皇太后圣躬安。”天子这才不觉松了口气,却听那杜顺池道:“太皇太后打发主子来禀报万岁爷,卫主子出事了。”

天子的御弓,弓身以朱漆缠金线,以白犀为角,弦施上用明胶,弹韧柔紧。此弓有十五引力,比平常弓箭要略重。天子接过梁九功递上的白翎羽箭,搭在弓上,将弓开满如一轮圆月,缓缓对准鹄心。世人屏住呼吸,只见天子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发觉的嘲笑,倒是转眼即逝,世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亦无人曾留意。弓弦“嘣”的一声,天子一箭已经脱弦射出。

天子早就跪下去,沉默低首不语。苏茉尔悄声道:“太皇太后,您就饶过他这遭吧。皇上也是一时焦急,方才没想得非常全面,您多少给他留些颜面。”太皇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行事怎能如许草率?如果让言官们晓得,递个折子上来,我看你如何才好善罢甘休。”

世人谢恩起家,天子望了一眼数十步开外的鹄子,道:“容若,你射给朕瞧瞧。”容若应了声“是”,拈箭搭弓,屏息静气,一箭正中红心,一众同袍都不由自主叫了声好。天子脸上却瞧不出是甚么神采,只叮咛:“取朕的弓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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