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无情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半晌后,门扇轻响,主子齐声施礼,“将军。”
再今后的热烈喧哗,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攸桐倒是没露惊奇,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端倪抬起来,神情淡然。
傅煜跟粗暴男人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和顺,微微一怔。
她不会是一头栽到傅煜身上了吧!
颠末游廊拐角时,却俄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游移道:“夫君?”
攸桐跟婆母素未会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籍,拿上等绸缎裹好。
傅家筹办婚事时不露马脚,里里外外都颇昌大,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眼角余光瞥过,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美。
他眼神古怪,必定是因她冲撞打搅而不悦的。
春草内心咚咚跳起来,下认识看向自家女人。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箧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籍。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家趿着软鞋往阁房走,随口道:“甚么时候了?仿佛比平常早些。”
天光更亮,那阴云却还团团积着,雨点唰唰地打在檐头,时疾时徐。
她说完,垂目瞧动手里的帕子,像是记念感慨。
攸桐想安抚, 傅澜音却在一瞬感慨后抬开端, 眼底已然敛尽悲意, 只剩腐败, “已经畴昔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新奇,是如何做的?转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盘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本日留意再瞧,却已跟平常分歧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倒是成色崭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很有娟秀之姿。
待夏嫂敏捷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异化点鸡汤的香味,光彩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金饰,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那么刚才……
攸桐没话找话,“夫君昨夜返来得晚吧?”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女人。”攸桐嘲弄。
亦可见田氏颇得民气。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甘心。
乃至……不太待见她。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现在内里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疆,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意。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大小,亲身查过,鼓励将士以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防备留意,不准有半点松弛。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毕竟感觉忐忑。
可惜这等场合,半点都不能错端方。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悲伤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平常去寺里进香,当然无需这般昌大。
“嗯。”傅煜应了声,侧头觑她一眼,“天冷,穿这么薄弱。”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筹措得风景。从傍晚到半夜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傅家满门勇猛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傅澜音要去接寡居后到梵刹修行的大嫂,傅德清带了傅昭同乘,攸桐便与傅煜同车。
“里头有绒,不怕冷的。”攸桐俄然想起一事,“先前跟周姑清算箱笼,找到些不错的缎子,想着气候渐冷,也给夫君做两件冬衣,已叫人送到两书阁去了。夫君如果得空,无妨尝尝。如有不称身的,可早点改改。”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来宾谈笑而来,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分开。
那双眼睛通俗如旧,不像先前冷酷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成测。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安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出去时,我是很猎奇的。现在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脾气非常憨爽,言语间并不讳饰装点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小我脾气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晓得。”
分拨毕,仍由傅德清带着后代出门。
他膝下后代中,宗子早亡,攸桐未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数时候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脾气爽快,身上不见高门令媛的骄贵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记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脾气冷厉,待她冷酷,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返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这会儿她腹中空荡,脑袋上又压着珠翠沉重的凤冠,浑身怠倦劳累,哪还能在乎这些?
遂扶着喜娘的手,跨过火盆,而后与傅煜各执红绸一端,渐渐入府。
离田氏过世已有六年,现在去寺里上香,倒也无需劳烦太多人。长房的沈氏派了位婆子过来,带着沈氏和两位儿媳备的拜祭之物,便算故意。老夫人先前趁着天暖时去金昭寺许过愿,迩来天冷不便出门,便将厚礼备齐,交由傅德清带着,替她还愿,又派身边得力的仆妇随行,帮着顾问琐事。
新婚夜仓促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逝了两个月。独一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冷酷冷硬,姿容却矗立精力,端倪奕奕含采,有勇猛端然之姿。
自七月尾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情,经常帮衬,南楼表里,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酷避着的。攸桐当然偶然融入这府邸,遇见傅澜音这般坦直娇憨的女人,仍觉喜好。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不测。
傅德清脾气并不古怪,这般守身矜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原因。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顿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挪开。待傅煜抬步过来,攸桐便抱紧暖炉,跟在他身边。这回傅煜走得不算快,双目平视火线,虽没给她分半点余光,却像照顾着她法度似的。
与嫡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方,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后代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很有慈父珍惜之态。现在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恰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本来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嫡妻留下的几位仆妇服侍,连丫环都没留几个。
在都城时她便猜想,那“拯救之恩”是傅家扯谈的,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攸桐拼极力量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目炫,好轻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掉队,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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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煜是昨晚半夜返来的。
认识愈来愈沉,堕入梦境之前,忽觉马车蓦地一晃,几近令她栽倒,撞到厢壁。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羞,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甘旨,但跑到夙来清冷矜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甘旨,还是头一回。她不免感觉新奇,瞧着院里新添的炊火滋味,也觉欣喜,对攸桐更增几分靠近。
秋深冬初的时节,遇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现在遇见这景象,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以后,便仍垂眸端坐。
借着转头跟春草说话的机会扫了苏若兰一眼,便见她很有绝望之态,那崭新的衣衫虽能勾画身材,却为免痴肥而做得薄弱,被冷风一吹,冻得面庞瑟瑟。想来她虽埋没心机,却终不敢在傅煜面前猖獗,强自插话博取重视。
……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闻声傅煜回府的动静,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申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一圈绕下来,实在迟误了很多工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尾。
“时候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暗淡些。”春草服侍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感觉担忧,“少夫人瞧着精力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出去瞧瞧吧?”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致绵长的情义――
“有事理!”傅澜音翘着唇角,“转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冷酷转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矗立昂扬,端倪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马队经常交战,非常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以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寂,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傅澜音勾起一丝笑意, 摇了点头, 道:“无妨。每年十月月朔, 父亲都会带我们兄妹几个去金昭寺进香,除非军情十万孔殷, 不然毫不会担搁。二哥此次也是日夜兼程, 为这事儿赶着返来。”
说完,将怀里的承担袒给周姑看。
翌日夙起,却感觉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暗淡,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悚然心惊,仓促展开眼睛,发觉身子确切猛晃,脑门模糊作痛。下认识看向傅煜,便见那位正打量着她,眼神非常古怪。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端倪间停驻半晌,记着这位新婚老婆的面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倦怠似的靠在前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攸桐暗安闲内心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冷酷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严峻。幸亏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心对付,倒能放心沐浴安息,睡个好觉!
傅煜点头,“操心了。”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普通,暮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整齐掩映,疏阔明朗。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她脑袋里仍乱糊糊的,眼神涣散地跟他对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明马车走得还算安稳。
内里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篱笆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想来也不算不测,抛开魏攸桐的浑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谎言,哪个男人情愿本身娶的老婆内心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境地。这类事搁到平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耐,更别说是傅煜了。
吃罢美食,再喝碗平淡的笋汤去腻,便心对劲足。
待攸桐打扮罢,清单适口的饭菜也刚好备齐。
攸桐也被这雨声搅得脑袋昏沉,待马车出城后摇摇摆晃走了一段,便愈发感觉困顿。偏巧傅煜阖着眼一言不发,两道剑眉微锁,似在思考要事,不宜打搅。她即便对这位名震敌军的悍将有所顾忌,也没法强撑太久,垂垂地眼皮打斗,神游天外,忍不住阖上眼皮,极力摆出岿然端坐的姿势。
现在,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庞却蕉萃了很多。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模糊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装点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装点光彩内蕴的珍珠耳坠。
日夜兼程地赶返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老婆摆在南楼,又懒得归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考军务。
这明显是成心扯开话题。
攸桐本日特地挑素净的衣衫金饰,许是睡得不敷的原因,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籍,往寿安堂赶。
内里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表示无需费事,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叮咛道:“周姑,服侍她安息,我另有事。”说罢,回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脾气冷厉,倒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哪怕名闻朝野、所向披靡,在亡母忌辰,他想必是藏着难过的。
他一分开,方才那种模糊的冷沉氛围随之溶解。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遂强忍着打起精力,脚步轻挪,端方慎重,规端方矩地拜了堂,在世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煜仿佛是特地放重了脚步,外间丫环仆妇闻声,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从速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方坐稳。
伉俪久别的陌生溶解,攸桐也没再多言。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冷酷的眼睛。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竟是顺手掀掉了盖头!
傅煜仿佛不肯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半晌,听内里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特别是她这类顶着狼籍申明嫁过来的。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酷神情看得清楚,仓猝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叮嘱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快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她的胆色,本来也不过如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迷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昂首,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便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畴昔。”
伉俪俩赶到得寿安堂,等了会儿,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也连续来了。
……
结婚之前,魏思道经常避着她,半点没流露议婚的内幕。
……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天井两侧皆是来道贺的来宾,男人峨冠博带,女人斑斓珠翠,尽是本地的高门贵户。模糊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傍晚微暖的风吹过来,竟异化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酱香的肉、浓香的汤,攸桐嗅了两口,面前闪现出香喷喷的饭菜,只觉腹中饿得更短长了。
“也算祈福,不过――”傅澜音游移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产业了儿媳, 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月朔,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 畴前大哥在时, 她每年还会去还愿。现在娘亲不在, 父亲便记取这事,一日不错。”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凌晨昏黄天光下,她的端倪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惊奇,面貌妖娆鲜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和顺影象。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至心娶她!
攸桐摸索着道:“是去祈福么?”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轻和委宛。
这动机腾起来,难堪便如一团火苗,从脚指间敏捷伸展到脑袋。攸桐只觉两腮滚热,强忍着抬手尝尝的打动,极力平静,试图从傅煜的神情窥测蛛丝马迹。
傅澜音也不是沉湎旧事的人,听她说得烦琐,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果然是特地打扮过的。
夫君后代皆如此记念,可见田氏活着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其和谐。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还是往寿安堂赶。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来由,应是为压住外头群情,好教旁人少些测度。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淡,没多大本事,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都城去提亲?
好轻易熬到夜深,红烛垂垂化成蜡泪堆叠,内里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服侍她穿衣打扮,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眼瞳乌黑,像是墨玉打磨普通,通俗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复苏得很,也疏离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