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 作佛
宝继庵外。
墨客闻声,点头浅应,口唇微开,正待接言,却为身侧一人厉声喝止。
其言未尽,一干信众已是肝火中烧,谩骂叫骂不断。
八大王脖颈一扬,轻咳两回,抬声笑道:“果是同老子所料不差分毫来去。”
再待一炷香工夫,闻人战早是坐不安宁,轻巧起家,两掌今后一背,啧啧两回,似模似样放脚踱步,自往堂外而去。
“天上地下,光阴分歧。负命在身,得意依时归返。”
“如果本日老子不来,怕是你这女娃娃不日亦得冤死他乡、悄归地府。你们这群觑不见、听不闻的蠢物,本日倾囊送来了香油钱;赶明儿这女娃娃被人谋了命,扎在这莲花座上,你等但是还要破家荡产、鬻儿卖女再来庵上给人送葬?”
台下一幼年墨客,闻声倒是起了疑窦,结眉将目前那坐化的姑仔细细打量了半刻,两掌一扣,抬声询道:“敢问大师,这活佛何时坐化?怎得细瞧下来,倒感觉……”
人众见状,无不称奇,极力抬高嗓音,交头接耳,雀跃难定。
围观信众见那八大王将一纸笺稳稳托在巴掌上,单指沉沉缓点,且点且读,一字一顿,依样画葫芦的呆板模样,实在令人忍俊不由。
五鹿老硬头硬脑讨个无趣,闻言只得讪讪一笑,唇角一耷,自顾自低声抱怨,“兄长自知民生痛苦,断不肯见百姓凋罄。”一言方落,五鹿老自知失了分寸,目珠一转,立时换个话头,“钜燕这等好处所,怎得父王偏生不允我来?”
黄衣姑子禁不住打个寒噤,袖管一捋,垂眉耷眼低低唤一声,“老子施主。”
五鹿浑见状,缓缓摇了摇眉,目睑一阖一张,苦笑尾随。
“那群山匪,素有恶名。待锦儿返来,必得好好诉一抱怨,令其上山缚匪捉贼,为民除害,也好为我等出一口恶气!”
八大王见状,吊眼一撑,将掌内纸笺团作一团,使力朝后一丢,洪音怒道:“你个天杀的贼婆娘老驴秃,敢跟你老子玩阴的!爷爷也不跟你辩甚佛理、论甚禅机,弟兄们,给老子把那莲花台抢下来!老子倒要看看,这帮子赶着去地府填单的泼奴胎,究竟打的甚算盘,耍的甚花腔!”
“善者,毋需求;恶者,求无用。一言蔽之,求神罔效,拜佛无功。”
话音方落,诸人已是目瞪口呆,齐齐结眉朝向那仙颜女人,心下无不暗叹,殊甚可惜:好好一个粉雕玉琢的美人儿,口齿一开,怎能滚滚不断,倒出这般破米荆布的脏污詈词?
“活佛?老子眼目下只瞧见一个搅蛆扒,外加一众皮灯毬。”八大王口内哼哼唧唧,不待诸人反应,又再抬掌指那柴堆,抬声喝道:“真是活佛下度,何需着慌弃世?”
“一个个酸丁冬烘、顽民穷生,口口称念阿弥陀佛,实则倒是助纣为虐,帮衬着贼秃驴害人道命;如此这般,阳间业报已然难逃,竟还巴巴渴盼着多福多寿多财帛,你当那菩萨佛祖瞎了两眼,显灵应愿助你们这群杀千刀的乌龟混蛋?”
“本日乃是敝庵活佛西升大典。却不知爷爷何故劳驾纡尊?”
五人闻听,无不惶恐,自行考虑着,已是惴恐心悸,惶汗如雨。
五鹿浑闻言,面上更显讪讪,探舌一濡口唇,低声摸索道:“方才……惊着诸位了。”稍顿,屏息再道:“只盼鄙人未有旁的冒昧言行,不至伤着诸位才好。”
“姐姐莫为锦儿多寻事端。十帮一易,一帮十难。我们锦儿已是一帮千、一帮万,现下门庭若市,谒者络绎,姐姐但是还嫌家门事少?”
盏茶工夫,一黄衣姑子缓缓下台,先是恭敬冲那莲座起手作礼,长呼一声“阿弥陀佛”,后则稍一扭身,正冲人众,缓声迎道:“诸位施主,敝寺自建至今,已有四载。多得见惠,慨赠香资,整塑金身,补葺庵房。诸施主诚恳,佛祖已感,故降宝光,赐活佛入庵。”
众姑子见谎话已穿,又见那黄衣姑子脸颊肿胀、满面土灰,心知遁藏不过,不待八大王难堪,已是齐齐抱作一团,哭将起来。
黄衣姑子见状,心下喜不自胜,目珠一阖,肃立台上,脑内策画的,倒是那几只积善箱内,究竟吃了多少银票,纳了多少钱帛。
“既来下化,便留此身,以身说法,以身教养。人见肉身坐佛,恭敬之心自当更盛,扶养之心自当更坚,如此这般,难道才算大开便利,引渡众生?”
“你等捉这母阎罗,又是为何?”八大王单目一挑,眼风直往那仙颜女人身上飘。
八大王闻那姑子所言,唇角反抬,不怒反笑,“肉身不烂,满身不散,智囊那老混蛋说过,这便是那满身舍利,是甚劳什子最上福田,甚难可得。既来下化,便留此身……”一言未尽,八大王单目紧眨两回,舌短语塞,呆立半刻,终是探手往怀内,上摸下索,缓缓捏了张纸笺出来。
“话可不当这么说。为善积善,有求必应,乃是老爷遗训。锦儿孝义,自当恪守传承。”
两个时候前,正巳时。
“你个养汉精歪剌骨,竟不识得你老子?”
八大王见状,两指直插耳孔,眉头一攒,正要发作,却闻那仙颜女人脆声谩骂道:“你们这帮子给主子当主子的主子!也不探听探听老子高姓大名?一条条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杀我侍从五人,还将老子连捆带绑塞进柴房。今儿个你等不说出个曲直来去,老子一把火焚了你这贼庵堂,一只手拆了你等歪剌骨!”
话音未落,几个喽啰得了令,呼啦啦便往前冲。粗皮厚肉大喇喇将身子往火里探,七手八脚齐刷刷将莲座往台下拉。不消半盏茶,积薪灭了,莲座保了,诸匪相视一笑,并肩往八大王身前请赏。
低眉见履,忐忐忑忑间,五鹿浑又感不敷,这便悄悄自今后退个两步,唇角一抿,辞间颇见无法,“你若去求,父王总归答允。只是若要景色一模一式,难不成令人担山掬水,千里跋涉?即便召了数万役丁供你差使,你又如何可教那日月星斗、风雪雷电听你号令,好让那南花不死北地、南鸟不巢故里?”
余人见状,无不有样学样,惶惑先行叩拜之礼,恂恂再解香油之财;口内琐琐啐啐,求财求名,求安然求续命,各种祝祷之辞,此起彼伏,不断于耳。
“掉泪?老子未曾习得、未曾练得;一句话,老子不会!”
黄衣姑子见状,心下暗叹惹了不当惹的催命鬼,面皮一抻,颤声轻道:“这位……施主……”
经此一事,诸民气下少见顾忌,虽未明言,但是各自皆是不约而同按下脚程,乃至又耗两日,方才到了那苏城。
莲座之上,乃有一尼:披红色僧衣,结跏趺坐;目睑闭合,唇角含笑;身尤正,头尤端。打眼一瞧,栩栩若生,哪有半分示寂模样,全然便是个正自静坐的比丘尼。
那姑子见状,齿牙急颤,哆颤抖嗦起手作礼,目睑一阖,一口气将这庵中恶事透了个底儿朝天。
“瞧瞧,临下山智囊教的这几句,还真一下子将这帮穷剥皮唬住!”八大王脖颈朝后一扬,摆布转个不断,直引得一根老筋咔咔作响。
“鄙人……克日疲于驰驱,实在不堪倦弊。”
黄衣姑子顿了一顿,目珠一转,不经意扫一眼台下近处几名华衣公子腰间银袋,暗笑接道:“我佛慈悲,说法如云,度人如雨。本日得诸有缘人,聚于庵内,恭送活佛升天;膝跪礼拜,燃香点烛,佛祖显灵,有求必应!”
这话一出,直引得那黄衣姑子髀肉成坨颤抖,口涎成行下淌,也顾不得颊上烫红,仆身向前,呼天抢地乞饶道:“爷爷部下容情,爷爷部下容情!”
话音方落,八大王口唇一开,笑意难掩,稍一使力,倒将那女子扛在肩上,任其詈词不竭,还是走跳如飞,眨眉之间,二人已是出了院去。
八大王倒似早有所料,眼尾一飞,抬掌轻抚颊上脓疮,哼笑两回,方才叹道:“那里是甚肉身坐佛,不过是具平常尸首,为一帮贼尼所用,求募香财。”稍顿,八大王号召身前一匪,附耳叮咛两句,后则两臂一抱,欲要瞧场好戏。
“隐蔽太多,终有害命之忧。若无瞒天过海之能,又无可贵胡涂之命,怕是这日子……实在不甚好过。”
“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眼耳鼻舌身,皆是空空。不着于相,存留何用?”黄衣姑子心下惶惑,本想着这八大王不过山匪,自当目不识丁,东拉西扯几句,便可含糊畴昔,孰料言来语往,不但未将其唬住,反教本身落了下风。思来想去,也只得吃紧转了话头,以求将人速速安抚。
长官上大夫人面色一黯,一面听着堂下妇人言三语四吆五喝六,一面缓缓取过茶盏,微微啜些香茗,待将心下燥烦暂抑,这方抬了目睑,环顾四下,终是想起堂内另有五个外人来。思及之前门房所报,大夫人声色不动,悄悄掂了掂来人斤两,抬掌朝前,虚虚一压,后则一濡口唇,朗声自道:“诸位豪杰,莫同我等久居深院的老妇人普通见地。”
五鹿浑目睑浅抬,见那四人背影在前,心下不免生出些遥遥难及之感;迟疑一刻,这便将身子一偏,纳口长气,木然下得马来,揽辔挽缰,自顾自牵马徐行向前,且行且停,连番狼顾。
五鹿浑闻言,只得道声“有劳”;几人眼风一换,无旁计可施,这便冷静于座上吃起茶来。
“得道之事,在乎悟。佛说,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统统存在,皆是虚空。肉身佛乍来,肉身佛乍去,我等皆不当觉得挂碍。”话音未落,其将那火折子就唇一吹,迅雷不及掩耳般投火于柴堆之上。
俗话说怕处有鬼。这群来人,庵内已然有人看破,恰是八音山一众山匪无疑,那领头的凌厉粗陋之辈,天然便是匪首八大王。
黄衣姑子闻声,面皮紧着一颤,两手负后,暗中摸了袖内一封火折子出来。
八大王冷眼瞧着世人掩口吞声,缩头耸肩,自顾自退往一边,这便哼笑两回,闷声一咳,噗的一声,冲前吐出一口积痰。
待得小半个时候,一众山匪已自庵堂角落揪出余下一十三个姑子,又自柴房救得一闭月羞花的流浪女人,前呼后拥着,一并押至八大王身前。
“其同家仆,统共六人,前日夜方至。因其……露财,庵主……”姑子一顿,低眉一觑那黄衣姑子,唇角一抿,又再接道:“庵主觊其财帛,忌其口敞……这便使唤我等……行了不道之事……庵主尚言……待个一两月,正可借这女子尸身,再行一场观音降世大典……多多敛些财钱……”
……
“佛家有言,金刚之身,便是如来色身。坚毅不坏,长住不灭。”黄衣姑子唇角微抬,含笑应道:“若非其示寂多日而肉身如常,本庵岂会广传活佛之言,又岂会专拣谷旦,专设香台,作此法事,以度众生?”
话音未落,几人却听得不远处一阵鼓噪。容欢正自怏然不悦,闻声哗的收将折扇,偷眼一扫胥留留,面上立时一红,齿更涩,舌更紧,两手负后,延颈举踵,仆身朝着那嚣闹之处疾走。
不待旁人有应,八大王两肩一耸,一掌提了那女人肩胛,口内咂摸咂摸,缓声自道:“弟兄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爷爷今儿既行一善,便不愧纳香油。你等速速活动起来,将这庵内值钱物什一并收了,再将这帮子善信愚夫荷包十足解了,敲锣打鼓,随爷爷回山!”
五鹿浑同山庄主子大略报个家门,佯称一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派弟子,特奉师令,前来拜见鼎鼎闻名的一笑公子。
“姐姐此言,听来倒似拈错了轻重,分岔了缓急。若那宝继庵只为香资,你我信众损些财帛,自是无谓;但是此一回,那群恶尼但是真真害了一条命去。虐待以求香火,杀人企图名声,这等恶人,怕是同那八音山的贼头子不分伯仲,必当同入无间天国才是!”
一言方落,八大王单脚一抬,眨眉便将那活佛踹翻在地。
“那…那死的姑子……乃是我等……我等掐算光阴,三日前将之裸身投入庵堂地下贮冰地窖……活活冻死,为得便是求个描述宁静、笑面趺坐。其方亡故,我等…便往冰窖,将一……铁条……自其尻间送入……若不如此,其头其身,焉能不歪?”
八大王吃吃轻笑,挑眉便道:“唤你爷爷何为?”
胥留留一语方落,挑眉瞥一眼五鹿浑,稍一倾身,附耳慰道:“莫听你那恶劣胞弟诳言。我虽不明你何时入眠,何时发梦,然一起前后,未曾闻你言多只字。”话毕,胥留留唇角一颤,目华明暗不定,单掌一攒,硬生生吞了膺内那些个不应时宜、欲尽未尽之言,摇眉一哼,再将鬓发一捋,足尖轻夹马腹,眨眉工夫已然窜出二三丈去,只留下愈来愈远的马蹄声同五鹿浑整军擂鼓般的脉奔声相和。
五鹿老贪看一时,陡地叹口长气,扼腕沉声,悠悠自道:“南人何幸,居此佳处!”一言方落,五鹿老单臂微抬,大喇喇往五鹿浑脖颈一攀,再将半边身子借力一靠,轻声询道:“兄长,我若奏请父王,求个一模一样的新宅子,你说他应不该允?我若命令,教夫子将这亭台楼阁山川花鸟照搬至小巧京失色园子,你说使不使得?”
九位夫人言来语往,振唇簸嘴,滴水未进,口沫横飞,足足叨念了一炷香工夫;面上未见疲惫,意兴反是大涨。
余人见状,心下也说不清是躁是忧,纷将茶盏一搁,前前后后,鱼贯而出。
五鹿老自不是那忍气吞声好商好量的善男信女,闻得此诘,立将下颌前点,挑眉哼道:“本王倒是孤陋寡闻,未曾想钜燕宋楼,民风特异,竟以覆宗绝嗣为荣?敢问容公子,既已同胥家蜜斯明缔姻缘,就未想着早早求个一男半女,免得百年以后,作只无祀之鬼?”
五鹿浑喉间似有一鲠,愈是吞唾,愈是刺疼;眉头一攒,目睑半开半闭,尚未敢抬眉细瞧身前五鹿老一面,耳郭一抖,已是闻声其抬声嗤笑。
“你这贼尼,以命换钱,心肠比老子还黑,手腕比老子还毒。老子自探传闻你这破庵堂出了肉身佛,心下便起了疑。真要有甚不烂肉身,你等那里舍得这般焚化?现下心急火燎,不过欲要毁尸灭迹。一帮子癞蛤蟆养的活妖怪,还敢腆着面皮声声叫喊着‘阿弥陀佛’?”一言方落,八大王腕子一转,连往那黄衣姑子面上号召了七八个响脆巴掌。
“你这秀才,莫多妄言。你怎未几想想,我等凡俗,魂归西天者,有几人能这般端坐不倒、笑面宁静?旁的不言,单单一颗头颅,于逝者言,足有千斤。你可瞧见哪具尸首头颈不是东倒西歪、前匐后仰?”
一番言辞下来,五鹿浑等人面上已见失落。主子本善察言观色,打眼一瞧,倒也解意,好言安抚道:“庄内主子虽是不在,但是几位高朋若不嫌弃,倒可先受些粗茶淡饭;如不甚急,亦好自取稳便,于庄内逛上一逛,候着少庄主归返。”
此言一出,黄衣姑子心下急惊,目睑立启,环眼大开,抬眉一瞧,见一肮脏男人,烂脸独眼,四下拥着一帮子凶神恶煞,立于三丈开外,正同本身两相对视。
黄衣姑子颊上一烫,垂眉欲往台下人群寻一二帮衬,孰料得方才那群虔诚信众,耳闻目睹,早知八音山强盗短长,现下情状,莫说让其多行一步多言一字,怕是连大气亦未敢多喘一口,恨不得立时作个土遁,刨坑钻洞,逃之夭夭方好。
八大王见状,倒也利落,唇角一抬,粗声笑道:“今儿那积善箱的银子,你等独占六成。”言罢,两掌齐摊,望空必然,独自轻笑道:“一帮子皮灯毬,你等瞪大眸子子给老子瞧细心了,看看享了香油受了叩首的肉身菩萨,到底是甚短折绝户的。”
一席话毕,墨客心下诚服,立将口唇紧抿,身子一仆,伏地跪倒,直冲那莲台叩了三个响头。
几人一起寻访,约莫费了一炷香工夫,终是摸到一笑山庄府院前。
八大王闻声嘲笑,侧目顾睐四下,单掌往那姑子脖颈一捏,直将其憋得个面红耳赤、睛突舌探。
“敢问夫人,方才所言那宝继庵,究竟生了何事?”闻人战目珠浅转,起家轻柔施个礼,娇声询道。
八大王面皮一紧,倒是一反狷厉之态,眉头一开,不怒反笑,“旁的婆娘都是鬼哭狼嚎,怎得你这女娃不落半滴眼泪?”
主子倒似见多不怪,毫不在乎五鹿浑言辞真伪,未加半句扣问,已然恭敬引了诸人入得庄内。待将几人安设堂内座下,主子这方奉告,那楚锦一早外出,泛舟赏荷去了,如果兴高,恐需一日方可归返;至于庄内九位夫人,亦已结伴往苏城近郊的宝继庵,去瞧那坐化的活佛了。
大夫人闻得此言,眉头一挑,眉关渐舒,细心打量五鹿浑同容欢两回,又再多瞧了闻人战几眼,唇角一抬,含笑难收。
容欢闻听,掩口轻笑,缓缓取了腰间折扇,于掌内翻倒两回,冷声讥道:“怕是五鹿国主心下所厌,乃是你这小王爷枝叶开散,各处生花!”
这一刻,将入中午。
庵外公众蜂攒蚁集,熙熙攘攘,门前早无伫足之隙。你推我挤入得内去,方见得目前搭一阔台,长宽皆逾伍丈;台上置一莲花座,座下四围铺满薪柴。
“鹿大哥……”胥留留唇角浅抿,思忖再三,终是嘬了嘬腮,低声缓道:“尤记得你早前于宝象寺外茶摊那番说话……现下看来,之前说辞,难道金玉良言?”
盏茶工夫,五人终是于迎宾堂上亲睹了这一笑山庄的九位夫人,也便是楚锦的九位娘亲。
两边一番酬酢,各自叙礼,不消半晌,已然自分宾主而坐。
“我说兄长,畴前倒是未见这一出。怎得此回梦行,晓得寻个坐骑了?”
只见一匪上前,也不顾及甚脏污避讳,抬掌入了那尸身衣内,摸索半晌,竟自其身下扯出一三尺铁条,扑几一声,甩在那群信众目前。
五鹿浑面上一白,立时抿了口唇,默塞一时,思及梦中那渔色秋千架,转念再想想那梦里美人儿所说所话——金屋之荣,培植之苦,那般风景,尤似昨日亲睹。细想重新,五鹿浑眉尾一飞,冷眼一瞥另侧驻马的容欢,正查其面上似笑非笑,恰同五鹿老频送眉语。五鹿浑见此情状,模糊心知,葡山法堂内、凤池木像前,本身那档子荒唐事儿,恐已难掩。这般一想,膺内顿时更觉憋闷,怨长气短。
五鹿浑唇角微颤,合掌打了个揖,恭声应道:“夫人何出此言?江湖后代,本不拘节;我等此来叨扰,万望夫人原宥才是。”
容欢同闻人战见状,也只得摇眉轻喟,对视一面,亦是放马趱行,尾随五鹿老绝尘而去。
长官之上妇人,华发早生,瞧着恐有花甲年龄;服饰华贵,神采雍容,口唇一开,倒是抱怨不住。
黄衣姑子见墨客支吾其词,心下怎不解意,再呼佛号,悠悠缓道:“贫尼早入佛门,向来不打诳语。莲上所坐活佛,往生已有一月。”
“话说返来,那甚‘八大王’,脸孔委实可爱。其虽戳破宝继庵姑子所行丑事,但是临了临了,不也顺势抢了香油,索了钱银,还顺带掳了个貌美的女人去?”
五鹿浑肩上一颤,未待五鹿老言罢,已然轻将其朝外一推;不过一个行动,二人立时相隔五尺不足。
大夫人闻声一顿,尚未启口,座下一年纪较小的夫人已是啧啧两声,快嘴快舌策应道:“苏城外那座宝继庵,早早放言,说是内有一姑子坐化成佛,欲行升天大典,请我等信众前去礼拜。我等去是去了,岂会料得,香台所拜,那里是甚端坐圆寂的肉身活佛,清楚是具鲜血淋淋的冤死尸首!”
“若不是仰仗此物,自谷道入,通贯头顶,这尸首岂能端坐不歪?”八大王鼻内一哼,直上前扯了那黄衣姑子,努唇嘬腮,喉间一响,眨眉便将一口粘痰啐在姑子面上。
“好好一番瞻仰佛迹、求佛见怜之行,孰料败兴如此?先是贼尼,又是匪首,牛鬼蛇神,乌烟瘴气,真真气杀我也!”
五鹿老单掌一抬,五指指腹谨慎翼翼自额角轻抚闻人战妙手所布假面皮。傲然轻笑半晌,这方凝眉,傲视四下,后则定睛,细细打量五鹿浑面上衰颓衰竭之色。不过斯须,五鹿老心下一紧,莫然生出些“万里寒沙,一日秋草”之感,踯躅四顾,惶惑抿唇,一紧缰绳,吁马便往前走。
幡幢五彩飞扬,乐器洪音宏亮;飘飘冉冉,悠悠颺颺。
五鹿老吃吃轻笑,候得半晌,倾身向前,悠悠调笑道:“兄长,刚才,你但是唤过栾栾名字。你我兄弟,自小多是形影不离,灼艾分痛,手足之情何笃。只是,栾栾惶恐,竟不知棠棣之切已到了这般眠思胡想境地!”
诸人见状,无一不惊,无一不疑,交头贴耳,不明起因。
“鹿兄,你可莫说,方才是在这马背上盹着了?”
沿游廊行一刻,见一湖心小筑,其内安插,颇是高雅:左图右史,壁剑床琴;金鲤跃跃,红粉娥娥;嶙峋石怪,阆苑禽奇;浓荫入坐,长风自来。负手抬眉,可见不远处一座三层八角小巧塔;举目远眺,更可隐见府外山黛列眉,树烟绾髻。如此景色,粗瞧半晌,诸人已生“身置云中双阙,踏足外洋五城”之感。
五鹿浑目睑乍开,两腿禁不住直冲马腹狠命一打;座上马匹吃痛,这便长嘶一声,奋蹄猛朝前奔。余人见状,初时俱是一懵,幸而胥留留同闻人战反应皆是不慢,一左一右,齐齐拍马赶上,合力扯了缰绳,三下五除二将那惊马安抚下来。
话音一落,已然引得八大王前仰后合,轻笑不住。待得一刻,其方止了笑,纳口长气,悠悠一叹,又再提溜了比来处一姑子,面孔一换,恶声恶气道:“你且说给老子听听,这宝继庵内,有何肮脏?单拣性命官司言来,那些个废弛庵院、污脏平静的男女轻易下作事儿,爷爷也没工夫晓得。”稍顿,八大王抬脚踩上那晕厥的黄衣姑子脸颊,冷声哼道:“前辙在此,若不实说,老子立时让你无发变无头!”
“弟兄们,你等且将这宝继庵给老子翻个底儿朝天,看看这佛光普照的贼窝,同咱的八音山哪个更阴损;瞧瞧这佛祖眼目前的庵堂,另有甚张不开嘴的脏污事儿!”
低眉一瞧,莲花座上,鲜血淋漓,不忍卒睹。
“有求必应?那是佛祖的差事儿!我锦儿不过精神凡胎,但是断断不敢代庖。”
八大王手掌虚掩两耳,早将那女人说话听了个细心,一时失神,口唇半晌闭合不上,呆立半刻,单掌化拳,俯身便朝那黄衣姑子打畴昔,眨眉将其眼棱缝揍出血来。黄衣姑子尚不及呼嚎,已是嘎的一声,晕死畴昔。
“老子只传闻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怎得活佛来去仓促,降世尚不敷日,便要撇了一干信众,自投西天?”
“宝继庵的一众姑子,三头两面,好生胆小!巧说百端,依托假借。诳人倒也罢了,欺佛怎生使得?”
余的姑子见此情状,哪个不是心惊胆裂、抹泪擦眼,唯有那满口粗话的仙颜蜜斯,两手叉腰,挑眉骂道:“你个癞脸独眼的短折贼种!这帮子贼尼杀人害命,死不足辜;你们这群歹东西,瞧着也不是好货品!”
容欢同五鹿老见状,侧颊换个眼风,后则赶了几步,并辔围在五鹿浑身前。
此一时,唯见院落月门之上,悬一匾额,字体清秀,正书“入佛境地”四字;月门一侧乱草丛内,另有一卷成团的纸球,皱舒展缩,模糊瞧不见其上有半点墨迹。
胥留留目送诸人渐远,呆默一刻,倏瞬回神,阖目纳口长气,启睑沉声一叹,侧颊面朝五鹿浑,但是眼风倒是飘向别处,不欲多瞧其描述。
堂下五人,听得云雾之间,两相顾睐,早失何如,只感觉耳鼓又烫又疼,怕是再多听取一个字半个辞,那聒噪声便要顺着耳孔冲到额顶,同本身脑仁撞出火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