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离痴
“襟期相合，礼法可疏。斗贞豪放脾气，我心不觉怡然称快，幸亏腹皮内为你擂鼓号令，咕咕如雷鸣，少待非得扫尽席上餐盘不成。”言罢，古云渥取了手边一匕，切上半碟牛腿肉，再配上一小份桂花蜜鲜姜，一小份神仙醋加罗草酸瓜，摆放伏贴，这便一撸广袖，徐行下行，亲送至楚斗贞桌上。
楚斗贞哼个一哼，冷声应道：“旁的不言，单说眼下楚某所建一宫——端的是锦墙列缋，绣地成文，桂栋梅梁，琼枢玉门；直恁堂皇，恐非三五年不得建成。真若如此，这偌大工程，难道是费万金为一人之乐，损万民全一人之好？”
容约一听，朗声便笑，“李兄此言，难道要羞煞容某。若不是借了销磨楼东风，我宋楼买卖，岂能这般风生水起？”
话音方落，楚斗贞面色未改，倒是吃紧起家，接了餐食，后则躬身起手，一礼过后，立时抿了口唇，两目必然，眉眼直往古云初面上瞟。
古云初闻声啧啧，点头不言，倒是容约缓缓咽了口内鹿筋，目睑一抬，独自轻道：“朝堂之上，容某难有作为，江湖以内，如果李兄不弃，我宋楼志愿倾力互助。”
“命该如此，报应报应。”楚斗贞还是一动不动卧在榻上，脑筋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着：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血无气。如果能一并失了心肺，岂不大好，也能少些个悔罪加身，凌迟刻苦。
古云渥见状，佯作不知，自往座上，探手朝前，表示诸人坐定。
古云渥唇角一耷，眼目倒是稍黯了些。吞口清唾，缓声应道：“激波浮险，若限于江湖，我自岿然。叹只叹海需纳百川，入我国度，疥癞之患可成大毒，终有乱我基石之险。剿之灭之，不若伏之驭之，故这销磨楼，暂不成毁，我这李四友，亦不成无。”
廿三岁前。
容约见楚斗贞终是沉不住气，这便立时撇了茶，铺了眉，唇角微勾，缓声应道：“欲求生繁华，当下死工夫。那些个徭役，虽折了命，其亲眷不也得了楚兄的抚恤不是？”
古云渥闻声，缓缓起家，两目必然，精光毕露。
古云渥目帘一低，咂摸咂摸口唇，冷不丁嘟囔一声，却冒出一句没边没沿的，“遁地奇袭，日行千里；进退得宜，出其不料。”
古云渥见状，摇眉含笑，一手缓缓摩挲耳垂，一手亦是托了杯爵，跟着楚斗贞陪饮了一盏。
“如此这般，当真神速！只是……搭搭建建，一用即弃，难道……非是劳民...又伤财……”楚斗贞一声愁叹，话音倒是哼哼嘤嘤几不成闻。
“不然，便是你那销磨楼内，别有乾坤。”话音未落，古云初脖颈一歪，立时自道：“我说兄长，你那销磨楼，究竟何地那边？莫不是建在了蓬岛天下，盖在了神仙洞中？哪一天，你也带我前去，开开眼目可好？”
“现在中夏，鹿象燕并立，钜燕为最弱。现虽居安，不成不思危难，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古云渥纳口长气，脖颈一抻，面色一沉，缓声再道：“克日孤偶得一卷，乃江湖一高人所遗；其上所绘，恰是三国地下暗潮洞窟一览，附带地宫隧道搭建之法。”古云渥鼻内一嗤，一扫堂下，自顾自言道：“那位高人，可称江湖奇门遁甲之祖。传闻，其同瞻台鱼家跟须弥龙家，皆有深极密极之扳连……”
“广达王气收敛，罢了；军内降旛到处，罢了。怕只怕内奸杀心既起，我钜燕黎元鸟窜鼠伏，无一能全，四海无家，可贵片瓦……”话音将落，古云渥陡地起家，虽未几言，面上尽是凛然不成犯之色。
宋楼，书房密室。
“想当初，楚某心知那是件苦差事，但是，即便苦，亦是苦我本身，何曾想着要夺了如此多的黎元性命？”
卅五年前，广达城外离宫。
“主上……”楚斗贞唇角一颤，抬掌紧着搔了搔头，闷个半晌，挑眉再往古云渥面上一探，摇眉轻道：“臣……万罪……接二连三，错用称呼，且先自罚三杯。”话音未落，其已是仰脖舒眉，咕咚咕咚急吞了三杯温酒。
“护不得黎元，守不住皇嗣；一招错，忠义皆无……”楚斗贞张了嘴，想喊却言不得一字，厮琅琅喘着粗气，眼水止不住又再扑簌簌。
古云渥一听，自但是然朗笑出声，抬手冲前敬个一敬，悠悠再道：“江湖客眼内的销磨楼，或是瑶房金屋，或是玉林琪树，或是荒村野庙，或是深山飞阁，人之所见，素不不异，人之所寻，莫得其径。尔等可知何故？”
楚斗贞说不得话、行不得路、写不得书、瞧不得字，身上那些个断口伤处，细细养上一年，便再也不痛不麻不酸不痒；只不过，恶事虽过，仿佛昨日，老将军恨只恨本身那脑髓怎就不能像身子普通半死畴昔，反倒化作深夜宵烛，愈暗愈明，恶狠狠直晃晃扎得那空荡荡的眼窝子疼。
古云渥耳郭一抖，面上未见喜恶，鼻内轻哼一声，抬头启唇，缓声自道：“若销磨楼并非一时起兴，那便得寻个一劳永逸之法，不当再像之前那般对付了事——建了便拆、拆了再建方是。”
“尔等若非良将，便是贤臣；若非手足，便是同袍。勇、明、忠、义，我朝难有出其右者。故而，孤在此便也单刀直入，实言相告——现现在，垂象皇子总角之年，尚难断其心性，如果同其祖上相类，崇佛敬佛，止杀止戮，倒还尚可；如果不然，垂象同我钜燕相邻，其一行动，我必殃及。孤于江湖之上，亦闻五鹿蛮夷几经内哄，现其皇族后嗣五鹿伊已露头角，年方十五，已显弑杀赋性，鸷膺豺声，虎视狼心，若前人不欺，其失势则天变，三国皆为虏矣。”
楚斗贞面色阴沉，两指来去于桌面敲个不断，任由手边香茗烟气氤氲，其却连碰也懒得碰。
乌兔轮走，日月瓜代。楚斗贞便是抵死难料，古云渥前前后后竟给了本身十数块宝卷残片，而本身没头苍蝇普通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地凿挖搭建，送走了一茬接一茬的劳苦夫子，直见着那地下尸如岳骨如山，血如河怨如澜，合容约古云初二人之力，三管齐下，统共耗了十又一年，这方为古云渥亲造了这一个地下乾坤出来。
月朔时，楚斗贞方答允下那挖凿隧道、兴建地宫的活计，心下想的，无不是甚的“辑当世之利，定超世之功”、“舍己一人，免万千钜燕草莱水深炽热、温饱劳攘”、“不欲繁华峥嵘，但求无愧于心”之类各种；但是，暗里完工不过月余，光是楚斗贞一处，便因着岩崩暗潦，折了三十多夫役，更不消说另有那劳什子的地毒跟疾疫。
古云渥稍一点头，眉关微开，“鱼龙两家，皆是垂象人士，那宝卷，有一，一定无二，加上民气莫测，若不先动手为强，只怕邻国占尽天时，一旦教其抢在前头，暗度陈仓，怕我钜燕措手难及。”
楚斗贞额顶一热，立眉便斥，“有钱花没命享，这是哪家的繁华？”稍顿，其将广袖一收一放，咽下口闷气，沉声接道：“主上所得宝卷，倒也不知分了几份，一片一片给了你我，教我这粗人好生胡涂，全然瞧不着这隧道究竟多少长多少深，那地宫究竟多少高多少宽去。”
“不知全貌，倒也一定是个坏处。”
其言方落，容约见楚斗贞还是满脸迷惑，不由轻搁了箸，下颌微收，缓声笑道：“楚兄，那销磨楼位置，次次分歧，随心变动。若李兄往江湖上撒了帖子，邀了人一月后于销磨楼相聚，我宋楼便需寻人着力，于半月内将销磨楼在李兄指定的处所搭建起来便是。”
“江湖后代，常日价便是刀山行走、火海来去，偶得了奔驰电中半分间适，险弦丝边一刻败坏，少不得要夸夸海口，矫饰见地。由此，我倒于那销磨心神处听闻了甚多虚真假实、假假真真。这些秘辛，不拘钜燕，多涉三国。”
“事明主则为忠，援好友觉得义。楚兄志在廓清天下，则需先代国主保全天下；容某意在磐固金兰，则必当以李兄马首是瞻。”容约一顿，目珠稍逊华彩，吞口清唾，自言自语道：“楚兄才如囊锥，欲要袖手藏头抑或光前耀后，在你。容某资才碌碌，干脆另有几两硬骨头，为人处世，断不会败义以求生，鼠目以求名。”
古云初目珠来去掉转个多回，口唇一抿，抬声抢道：“兄长莫不是自那些入宫献艺的优伶处习了几招把戏，足以掩人耳目？”
“尔等既可到此，便是可堪托国托命之腹心，我也未几障眼，不费虚言——你且唤我李兄便好，抑或，尊一声‘销磨楼仆人’。”
古云初见状，瘪了瘪嘴，负气似的自进了两盏凉酒，眉眼一飞，颊上云霞微染，“我倒感觉，也许是兄长大德，成了佛了，这便能嘘吸寒暑，嗽嚏雨雾，平海移山，自是不在话下。”
“且住，且住。你我弟兄可莫在此相互吹嘘，再教云初同斗贞笑话了去。”言罢，古云渥摇了摇眉，举盏朝前递了一递，隔空同容约对饮一大觥。
而此一时，古云渥神情反倒蓦地有些个恍忽，两目稍眯，着力点头，心下不由生出了“眠高枕，拥锦衾，卧听夜雨落空阶”的非常舒畅。
常言有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度自绝人。现现在事已至此，除了唤一声“佛天”，求一句“宽言”，这条废掉的人棍，又能有甚旁的何如？悔就悔在，本身当年怎就鬼使神差应下了那份差事，行差踏错，遗恨千古？
“楚兄临时多听一句，”容约抬声，顿个半晌，方才低道：“事已至此，不是你，也是你。万勿一时软了心肠，后日招覆族灭国之危。”
“斗贞常在边外，倒不知对当今江湖有否耳闻？”稍顿，古云渥也不待人作答，两目微阖，缓缓轻叹道：“武林豪客，多崇销磨，酒地花天，生香活色。”
念着那数不堪数的地下亡魂，楚斗贞常大慟无言，白天夜间多感亡魂索命，自发心尖尖日夜不断生受烹蒸之刑。他半途不是没想过撂挑子不干，那些个“吁恳天恩，俯准休退”的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当着古云渥，方一动念，便先被古云初的一番民族大义安抚下来；心机复萌，又再教容约那些手足之情浇熄了业火。
古云渥顿上一顿，启睑往容约地点奉上一目，“幸亏宋楼容家兄弟互助，好教我这销磨楼沾亲带故，申明鹊起。”
座下三人，各是阃外将军楚斗贞、宋楼当家容约、当朝王爷古云初。
楚斗贞面色还是如旧，心下不由嘀咕着这宴请实在透着古怪：本身于这朝廷，本就未多牵涉。因着本身行事待人无情少面，落落寡合，常常入广达复命述职，于朝堂内多的是驴见驴踢、猪见猪踩，倒不知本日里但是来了好飞星，竟是暗里亲见了国主，得了暖眼，还能同其弟兄相称？动机一转，楚斗贞更是咂摸不出眼下古云渥这一脚江湖一脚朝堂，究竟何意？其于此时透了这些个秘闻，又是打的甚夺目策画？思来想去，不得端倪，这便只将酒爵持在手里，半晌也未近得了唇去。
既因失了口舌，又因难操笔墨，即便心机九转，其也不过是糊住了风口的茶釜，卧于劲薪之上，任凭天人水火，满腔沸腾，难释闷毒，终是自推自跌自伤嗟，煎了本身的骨肉，熬了仅剩的精血，口内倒是一声疼都叫不出，耳内亦是一个屁都听不到的。
“兄长此言，但是已有计算？”
楚斗贞鼻内一嗤，也未几应，一甩广袖，负手便走。
“那鱼龙两家，善于暗器阵法，构造密术，想来李兄所获宝书……”容约一言未尽，耳后一凉，蓦地倾身施了一揖，再启口时，更添忠肃，“主上得宝，可喜可贺！”
座上一人，貌则玉润，神则风清，朗然照人，不怒而威。此一人，恰是钜燕国主古云渥。
以楚斗贞当时卸甲之身，实难亲往广达面圣，往王府寻过数次，多是无功而返，连古云初影子也逢不着，被逼无法，其终是往宋楼，倒是同不甚了解的容约有了一番推心置腹。
堂下三人两两对视，眼风一递，前后拱手敬上一揖。
“楚兄只瞧着眼目前役丁死亡，怎就不想着多载后五鹿铁蹄踩踏、垂象出奇制敌之时，我钜燕境内当是何种群生愁叹、颠沛夹道之风景？楚将军见多了箪食壶浆，现下反不能代李兄领受万民芹意不成？”
古云渥闻声，面上倒是显了些沮丧，两手齐齐一摆，阖目自道：“存亡存亡，多在为君者几微念虑之间。若无远虑，只怕眨眉便是日月新天。孤虽不欲犯人，却不成不早蓄自保之策，若待铁骑涉我国土、劲弩列我边疆之时，只怕悔之晚矣，难脱血脉支离、国土沦丧的惨痛地步。”
古云初闻听楚斗贞之言，唇角轻颤，踧踖无措置，颊上抖个两抖，终是挤出个笑来。
一条人彘挺尸普通仰卧榻上，背肌失养，染毒成疮；无明无言，溲恶难理。即便院内九房夫人面上竞相看顾，但是，其既四体皆无，不言不动，久卧病榻之上，生受月啮日蚀，终归免不得描述干枯，心心恹恹。
古云渥同容约对视一面，无不吃吃轻笑不迭。
“真要如此，便是臣等负国渎职，愧天怍人！”
“皇兄苦心孤诣，为国为民，钜燕海内自当士尽实在、人竭其智，一呼百应，保家卫国方是。”
古云初见状，怎不解意，眉头一蹙，缓声直冲古云渥道：“我说兄长，销磨楼一事，好将弟弟我惊个一惊。实不知此回酒宴，但是对我等有何调派安排？莫不是江湖刮了甚的妖风，恐要带累庙堂，动我底子？”
“你小我皮猢狲，当真是……”古云渥抬手拊掌，一言未尽，侧目一瞧楚斗贞，稍顿，终是摇眉，缓声笑道：“云初问我销磨楼那边，此一问，实在令我哑口。咱这销磨楼，本日在东，明儿便能飞到西去；白日依山，夜暮临水；你若问我它在何地，我又岂能说得清楚？”
容约闻声，反是巧笑，眼波一递，缓声应道：“这万金，终还不是零零散散被善财孺子撒给了一干布衣？这万民，难道是身先士卒拯千万民于刀山烽火？”一言方落，容约落落起家，缓给本身再添些茶水，眉头一聚，轻声再道：“楚兄领兵多年，自是晓得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理。李兄于万民，便若冬阳夏阴，拥之随之者不召既来，于你于我，皆是如此。明主存远虑，难道国度之幸哉？若要钜燕长存万世，不臣于人，终得踩着万骨塔登高望远，踏着千尸桥继往开来。”
楚斗贞听得此处，心下实在压不下火，呼哧一声立起家来，抱拳放脚，便往门内行走。
容约纳口长气，正色端容，探手取了自个儿的茶盏，缓缓吐口冷气，就唇便啜。那描述，便说是位现世的菩萨也不为过。
楚斗贞面色一黯，忙不迭探手，好将那黑洼洼的四方大脸一顿搓揉。
一笑山庄内。
“诸位，本日席上，皆是弟兄，无有宾主，更无君臣。万望诸位莫从矩度，骀荡自乐便是。”
楚斗贞常常忆起那日离宫情状，总会模糊感觉本身仿佛又生出了一双手足来；背上一硬，周身一紧，便想着骨碌一声爬起来奔出去，将那过往甩得远些再远些才好。惜得，手足是千万生不出了，而那早被挖了目珠的空眼眶，反倒是无时不刻流出甚多的眼水来，也不知这泪是清是浊，是白是红。
楚斗贞听得此处，倒是立时反应过来，脑筋里热血一涌，两指捏了酒爵，扬眉便道：“主上但是要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