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妙计
闻人战一听此言,眨眉两回,面上跟着一黯,“幸亏伍金台还敢放言,说甚用天因地,佛祖相佑,这才取了那黥面人道命。这老天连善人尚还护不全面,哪能这般吵嘴不明,偏生要助个恶人!”
宋又谷折扇一抬,轻拍脑门,抬声便道:“那群钦山弟子,个个都说那佛经古卷闻所未闻,这便是说,伍金台虽奉告旁人老方丈救其性命之事,却只字未提那佛经一页。”
入得堂内,陆春雷抿着唇、缩着肩、耷着目睑,静立室中;纵是耳后微汗,暗痒难耐,其手倒是规端方矩拢在身侧,连一动也是不敢。
隔了半晌,方听闻人战沉沉打个呵欠,手腕一抖,娇声叹道:“如果现下我爹同游叔叔在,便可请他们出个对策,也不至你我闲坐堂中,空耗时候。”
胥留留抿了抿唇,不由深纳口气,口上虽不认,但是心下却真不知当往那边寻些个蛛丝虫迹。
胥留留同宋又谷对视一面,俱是摇眉,嗤声不住,心底下,却又念着:那伍金台,果是机警。
“可……”闻人战俏脸一扬,低声叹道:“可那伍金台,自金台寺一遇至今,可没少说柳大哥的好话。方才询问时,很多钦山弟子不是也说,自我们上山,那伍金台就暗中交代,不成妄言,不成诬害,若非亲见,不得一口咬定柳年老是凶犯么?”
宋又谷一听,这方起家,开了折扇,也未几言一字,就只定定瞧着胥留留看。
宋又谷同闻人战听得此言,更觉胥留留阐发鞭辟入里。二人连连点头,后则对视一面,却又生了新疑。
“你若不提游前辈,我倒想不起,听你一提,那奇策但是立时涌上心头!”
“宋公子,你说是不是?”
此一番询问,并非依着钦山派内长幼之序;谁先谁后,全凭宋又谷一时爱好。故而,首来内堂的,乃是那一口咬定瞧见布留云同柳松烟暗中勾搭的陆春雷。
“原是想暗中多学一式工夫……你这所谓‘亲如一家’,不也是暗存着趁水和泥之心?”闻人战啧啧两声,立时解意,指尖一搔耳后,脆声接道:“你等弟子,各有各的花花肠子。弯弯绕绕,又阴又险,怕是比这钦山鸟道还要难及!”
宋又谷见来情面状,轻嗤一声,掩口打个呵欠,待罢,抬声便道:“陆春雷,那夜你但是当真瞧见布留云往柳松烟卧房?”
宋又谷折扇一收,直冲闻人战作个噤声手势,后则再将折扇隔空点个两回,沉声询道:“陆兄,江湖上但是尽人皆知,范老掌门最钟爱的,乃是他的大门徒柳松烟。偌大的钦山,便也只要柳松烟跟范老掌门普通,使双钩作兵器。”
“范老掌门同那黥面客尸首,你我皆已瞧过。一个断头失血,一个把稳一剑。”闻人战这方回了神,口内一酸,苦叹不迭,“单凭现下这些细碎线索,莫说指证凶手,就连范老掌门那奇特死状都解释不了。”
陆春雷一听,更见心急,抬眉疾扫了座上三人一眼,单掌空举,顿口难言。
第二日,尚未过寅时。
“鄙人……那夜当真瞧见了布留云……”
“这般唯唯否否,那里有半点范老掌门的风采品性?”宋又谷低声,短叹连连,忙不迭将话头一转,再瞧一眼陆春雷,仍忍不住烦恼内讼,一来一去,委实牵了心境。
“于人不情,于己无谓,该死你斧子劈水――白搭力量!”
陆春雷一顿,又再接言,“若非小伍心细如发,发觉师父尸身一侧那对双钩并非父钩,怕是我也不敢籍着公愤,言明柳松烟跟布留云合污!”一言初落,陆春雷挑了挑眉,低声摸索道:“昨儿夜里,小伍已同我等弟子提过,说是柳松烟已然为金卫所俘。想来,那子钩父钩之事,也无需我多作赘言。”
胥留留目珠一转,扫了一眼一旁宋又谷,轻声接道:“莫忘了,范老掌门不教的那三招,柳大哥也不教;那伍金台,但是一众钦山弟子得那心诀的独一关窍。人皆趋利,局势之下,少不得作了旁人的口舌兵刀。”
胥留留目珠一转,立时接道:“这便是你各式推委,令伍金台那旬日代你送膳之由?”
陆春雷一听,反是含笑,抬眉直面胥留留,眉眼间倒有些戏谑意味,“小伍便是小伍,即便掌门之衔加身,其也断不会以此压人,更不欲见我等师兄们阳奉阴违,假作恭敬!小伍近平常言,这掌门于他,可算是个苦差。若非我等师兄弟们苦口婆心,连番相劝,怕是他断不会勉为其难,被这般俗物缚身。”话音未落,陆春雷目华渐亮,沉声再道:“如果宗主知小伍本事,其亦得强起小伍,将这掌门之冠强扣在他头上。”
“你既瞧见,怎不张扬?”闻人战朱唇一撅,撇嘴诘道:“且不说布留云同柳松烟是不是沆瀣一气,单论这知情不报,你便得担个同谋共罪!”
“那倦客烟波钩最后三式,想来闻名已久。”陆春雷下颌一抬,身子一软,反是往椅内一缩,抱臂自嗟,“第九式――与客携壶上翠微,第十式――迎客朝曦艳重冈,第十一式――狂客归舟逸兴多。这三式,我等弟子,俱是只知其形,不晓其神。便是说,即便再有资质,于钦山这处,也最多习得烟波钩八式。”
“陆兄,鄙人有一问,也不知当不当说。”宋又谷折扇一停,也不待陆春雷应和,已然启唇接道:“你既瞧了个逼真,怎得未将此事说与旁的师兄弟们,反是于第二日查知尊师被害后,方才道出?”
宋又谷一听胥留留轻唤,心下细思那日葡山胥留留之言,口唇一开,再不犹疑,立时应道:“恰是,恰是如此。”
此言一落,宋又谷目华一亮,哗的一声开了折扇,轻笑一声,听来颇是奋发。
陆春雷单掌往膝头一攥,缓声接道:“我本想着,是否夜里目炫,瞧了个虚影,心下没着式微不结壮,竟连滚滚尿意也失了,这便一向躲在一旁,悄悄候着。”稍顿,陆春雷五指再蜷,神采突变,“工夫不负,约莫一炷香后那人一出来,正让我瞧个正脸!若非那欺师灭祖的布留云,还能是何人那般鬼祟现身钦山?”
“我尚想着,柳大哥同伍金台俱是为对方说尽好话,但是,予不予人信赖,不在此人之言,全在此人之行。那伍金台,不依师命,先以心诀皋牢弟子,此乃夺心;厥后明言范老掌门所持并非父钩,以此陷柳大哥于千夫所指,此乃除障;再将那黥面客绞杀山下,寻回范老掌门首级,此乃建功。如此这般,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这钦山掌门之位于他,便若探囊取物,名正言顺。”
宋又谷等三人闻声,无不一怔,不及相询,却见陆春雷拊髀笑道:“也不知柳松烟身为大师兄,是否已然暗中得了师父口传心诀。然那人强俊,自视颇高,全不若小伍这般,真真同我等师兄弟靠近。小伍奉养师父日久,早在上一回,其往密室送膳,便得了师父真传第九式心法。小伍那人,自打入了钦山,有何功德从未忘了我等师兄。师父本就疼他,时不时予他些好处;小到吃食名点,大至钦山绝技,小伍皆愿共享,从未见其独擅私藏……”
“岂止岂止。”宋又谷两臂往桌面一摊,大喇喇将半个身子仆在桌上,独自喃喃接言,“柳松烟也说,这钦山派内庖厨之事,多由伍金台担待。他若想悄悄于水饭中添些不当有的物什,自是便宜。可时隔多日,即便那伍金台未有清埋噜苏,怕也不会剩下甚有效端绪供你我究查了。”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宋又谷将那折扇摇得呼呼风起,定定瞧着闻人战,眼笑眉开,“他既谢天相佑,我便代佛诛凶!”
胥留留目珠一转,脑内暗将陆春雷所言同那日葡山上柳松烟之言比对再三,添一二俗情,加三五妄念,细细想来,倒是恰切了人之赋性,道理皆通。
“旁的不说,他为钦山首徒,私底下早也打好了领受钦山的小算盘。谁知半路杀出个伍金台,夺了师父宠不说,还妨了他的首徒职位。如此,怎能不早作策划,断绝后患?”
宋又谷眉尾一飞,心下竟悄悄为伍金台这一应变叫了个好。
三人两两对视,目睑一耷,竟是齐齐叹口长气,再也难言一字。
“你且先下去,唤个旁的弟子出去。”
陆春雷见宋又谷面上形色,再咂摸咂摸其言下意义,这便拱了拱手,往边上一退,端座一旁。
“是……是……”陆春雷陡闻喝问,身子亦是跟着一震,十指一蜷,母指不住抠索旁的几个指头。手上行动愈快,口舌反应愈慢。
闻人战一掌支腮,思忖半晌,已然应道:“柳大哥甘愿信那异教教众非人,个个身负神魔之力,也不肯信那伍金台弑师嫁祸,犯此滔天巨恶!”
“且不言停尸几日,皮肉渐腐,单言那面上烫疱到处,自是辨不出雕青新旧。”言罢,宋又谷挠了挠眉,又再轻道:“薄山那夜,你我皆见。并非我长别人志气――那异教中人,连鱼龙两位前辈尚难对付,遑论他伍金台;饶其得了烟波钩真传,终归年事尚浅,对阵尚生。”
胥留留蹙了眉,抬头往椅背上一靠,冷声应道:“你倒说说,柳大哥怎就有了怀疑?”
自寅时至辰时,钦山弟子无一不是被成百上千个题目几次询问。由里向外,再由外及里,颠来倒去,几要把他们每小我褪一层皮。
“若非早怀希冀,怕也生不出后续那些个懊损绝望。”陆春雷轻应一声,两指一屈,反是低眉用心拨弄起手上倒刺来。“你若将那掌门之位视为掌中之物,又再暗查师父将心法绝学私授旁人,几位大人倒是说说,孰能做获得安然处之,不生恨意?”
胥留留还是顶着椅背,闭目养神,倒也发觉不到宋又谷灼灼目光,听得闻人战一问,胥留留唇角一抬,反是含笑半刻,长叹口气,柔声应道:“那你可还记得,葡山之上,你我狐疑伍金台时,柳大哥之言?”
胥留留一听,眼目开也不开,轻哼一声,已然应道:“宋公子,你且想想,柳大哥若非开阔,又岂会于葡山当着恁多人,直言钦山掌门非他不成?人藏祸心之际,最是谨言慎行。话愈多,把柄便愈多的事理,宋公子你到现在还没悟出来?”
“我说……胥蜜斯,”宋又谷颤手给本身斟了满盏清茶,也顾不得热,直往口内一灌,待口唇稍濡,这方一歪脖颈,愁声懒道:“这一通折腾下来,我怎愈发感觉,柳松烟同伍金台是半斤八两,怀疑深重,俱同范老掌门之死撇不清干系?”
陆春雷抿了抿唇,蓦地收了笑,哑声应道:“江湖皆觉得,得入钦山派,便可习练师父那倦客烟波钩绝技,实则……”
“胥姐姐,那范老掌门之死,究竟同异教有无干系?”
“何况,你莫忘了那日鹿大哥之言。其也提及,范老掌门既逝,柳大哥一除,渔翁得利之人,便当是那设局构陷之人。眼下,钦山掌门归属,难道一目了然?”
宋又谷见闻人战面上情状,心下一紧,轻咳一声,立时转个话头,“现下,你我虽看破伍金台那险恶用心,但是,我将他那些说话考虑三番,怕是此人笃定你我寻不得实证,拿他无有何如!”
“其之祸心,不言而喻。”胥留留含笑,柔声策应。“那黥面客面上,皮脱红色,肉多赤烂。伍金台曾言,说是见母有难,心下焦心,顺手将一锅热汤泼在黥面客脸上,方成那般情状。”
“那日葡山之上,柳大哥于世人面前,既庇护陆春雷,又保全伍金台;一提钦山,其口内无不是兄弟同心,力可断金。但是,于这钦山,方才你我询问之时,诸人却多言柳大哥籍着同我嫂嫂及咸朋山庄干系,又仗着其高堂去时遗下的那些资银,势压师长,富倾宝山。这般众口一辞,你等尚不生疑?”
胥留留同闻人战一听,俱是瞠目倾身,稍往宋又谷身侧一凑,异口同声道:“是何奇策?”
“这便是了。”胥留留脖颈发力,身子朝前一仆,眼目一开,立时惊得宋又谷疾将脸颊一转,逃目不敢对视。
宋又谷胥留留闻人战三人已是早夙起家,攒头暗议一刻,这便令祥金卫将钦山弟子挨个带入阁房,轮番鞠问。
“本事?其有何本事?”
陆春雷听得此言,不由苦笑,缓冲宋又谷拱手应道:“鄙人于这钦山派……实在是人微言轻……工夫习得不快,分缘修得不佳,常日里便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当杜口便杜口……”陆春雷一顿,膺前一缩,纳口长气,“我也不在诸位眼目下粉饰,那一日,若非小伍……”
“鄙人于派内,一言一行本就无足轻重。若非其他师兄弟撺掇鼓动,你当我敢有此请?唯叹鄙人根底陋劣,不若旁的师兄弟得利甚多罢了。”陆春雷轻嗤一声,低声喃喃,“那第九式,不管我如何依从心法,日夜练习,形神皆是不伦不类,那里使得出那招式半分神力?”
宋又谷同胥留留换个眼风,后则两腮一鼓,抬臂冲陆春雷摆了摆手。
宋又谷见状,缓缓摇眉白了闻人战一眼,折扇一开,反是笑道:“陆兄,你莫烦躁。我等虽奉宗主令前来钦山,却断不会仗着他白叟家的威势胡天胡地。我自不会以宗主亲信这名头压你,你也万勿将我等拒之千里,生分了宗门弟兄的交谊。钦山一案前后,我等早得密报。你且取座,渐渐言来;我也好细细揣摩,两比拟对,衡量衡量真假曲直。”
“小伍便是那伍金台,”陆春雷抿了抿唇,低眉独自喃喃,“便也是现下钦山派临危受命的新掌门。此一事,你等昨日上山,想已听了个大抵。”
此言方落,陆春雷再叹口气,支肘座上,两指不经意往唇边一靠,色挠难掩。
“不瞒大人,鄙人自小身子骨便不硬实,之所之前来钦山投艺,也是存了熬打筋骨、强身健体之念。”陆春雷一顿,浅咬下唇,偷眼一瞧座上胥留留同闻人战,颊上一红,低声叹道:“鄙人身子虚,宵中老要起夜,平常里起个四五回已是少了。家师丧命前夕,约莫方入丑时,我将起家欲往厕所,恍忽中瞧见一影,蹑手蹑脚在前。我怕惊了那人,初时未有张扬,暗中尾随两步,竟是跟到了大师兄柳松烟卧房前。”
“我另有一问,需你实言答来。”胥留留稍一侧目,高低打量陆春雷两回,柔声接道:“我等昨日上山,才知派内已然定了新任掌门。怎得本日我瞧着,你等对那伍金台言辞上也算不得恭敬?”
而这一边,宋又谷三人也是累得瘫在桌上,叫天不该叫地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