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参偈
又待两炷香工夫,五鹿老同闻人战洗漱办理伏贴,这便同五鹿浑一起,围坐桌边,进个早膳。
“瞧瞧,柳兄怕是羞口难开呢。”
这一日,目睹葡山诸人无不欣欣然,为柳松烟委曲洗尽拊掌雀跃,宋又谷心下陡地窜出一股知名肝火,大喇喇往椅内一瘫,勉强随喜却又阴阳怪气,“我说柳兄,现现在,钦山无主,掌门之位虚悬。照我等离山时所见,怕是你那一众师弟们,无不翘首跂踵,眼巴巴候着你归去主持大局。如此瞧来,你当是人逢丧事精力爽,酒逢知己醉千钟方是。”
胥留留本不欲理睬宋又谷,然见此情此境,其仍口无遮拦,大放厥词,胥留留意内终是按捺不下,这便缓缓坐定,下颌一探,待肯定柳松烟走远,四下再无旁人,这方扬眉,缓声笑应。
“宋公子,柳大哥沉冤得雪,我自是为其长舒口气。伍金台恶有恶报,葡山高低也是鼓掌称快。怎得,莫非你见邪不堪正,心下反是愁闷?”
闻人战正于甜梦边沿,眠得不深。陡闻一人唤其名,便将头颈一歪,睡眼惺忪往下一瞧,一见来人是五鹿浑,闻人战立时眉开眼笑,身影一动,斯须翻身下梁,立品五鹿浑面前。
“这是……”五鹿浑一怔,又再细细打量半刻,“闻人女人?”
柳松烟心下二次抱持之希冀,重又落空,神思陡归数年之前,咸朋山庄内,少年郎北窗下卧相思无规戒,小娇娘西厢上坐冷眼拒膏肓。旧事重现,情难自禁,柳松烟不免摇眉苦叹一刻,推言不适,悻悻离堂遁走。
五鹿老耳郭一抖,细辨其声,不过半晌,心下恐忧尽散,阴霾全消,取而代之的,漫是欣喜。其方回神,立时起家,缓将房内灯烛掌上一盏,这便借光将发一束,又再定定瞧着来人,口唇微开,实难言语。
钦山一案告终后,闻人战本来跟从宋胥二人南下回返垂象葡山派。孰料其行至半道,脑内一热,同胥留留交代一番,又三言两语对付了宋又谷,这便仓促执鞭御马折返,孔殷火燎独往小巧京赶,一门心秘密去探看五鹿老。
“宋公子,江湖后代,不拘末节。即便我说,钦山一行,全因留留芳心暗许,志愿赴汤蹈火,拼力挽救,那又如何?”胥留留探掌将茶盏就唇一吁,后则将舌尖一磨口齿,柔声再道:“男未娶女未嫁,两情相悦,怎不使得?”
未待柳松烟有应,胥留留唇角一抬,已是将脸颊一侧,直冲宋又谷,不怒反笑。
思忖半晌,电光火石间,闻人战足踝陡地使力,嗖的一声,人已是先往榻内一滑,一何急迅,还未待五鹿老反应,其已是缘壁跂行,铛铛当数步,唯见个浅影左摇右摆,尚未瞧清,顷刻又见其飘在房梁上,低身一仆,再也不肯下去。
“谁……谁?”五鹿老哑声叫喊着,连滚带爬,眨眉间人已是跌下榻来,半仆地上。
闻人战睬也不睬五鹿老,唯不过一扬粉颊,冲五鹿浑笑道:“鹿哥哥,难怪那老方丈当年强拒伍金台入寺修行,想是其有些神通,早早瞧穿伍金台心魔,知其跌堕恶道。”
话音方落,胥留留放脚便走,徒留宋又谷呆坐堂内,又恼又恨,羞愤难当之际,直将折扇一抬,硬生生不住敲在本身脑门上。
五鹿老倒是满心满眼的柔情密意,直感闻人战脚儿尖、手儿纤、脸儿甜、话儿粘,无处不好,没法更好,头壳腹下俱是一热,那里真晓得本身说的何言,细里何意?
话音方落,扭身便走。边行,边探手又自怀内摸出一包风瘪菜裹嫩鸡肝,将右掌往裙摆细搓两回,这便一块块谨慎捡拾着,既甘肉食之美,又乐糟菜之香,食指大动,闷头吃将起来。
“本王……本王府内金银,懦夫欲取便取;有甚旁的需求,一并言来便是。但求部下容情,莫伤本王毫发。”五鹿老颤声叫化,股栗胆惊,竟连呼救亦是不敢。
五鹿浑念着那日路潜光的嘱托,只是含笑,却不接言,少待半刻,便听得闻人战自行再道:“胥姐姐他们二人暂回葡山,令我前来,寻一寻鹿哥哥,问一问线索,再看一看接下去有甚安插安排。”
第二日,入丑时。
此言方落,五鹿老再思宋又谷,虽知其狭中,又恶其矫激,正趁此回将其雪山裸奔追白猴之事抖给闻人战晓得,也好报了其先前多番挑衅之仇。
“闻人女人,怎得此回,你竟单独前来小巧京?但是钦山有何变动?还是葡山有甚动静?”
闻人战口唇一撅,瞧也不瞧五鹿老,闷头吃喝一通。半晌,陡将牙箸一搁,娇道:“鹿哥哥,想来钦山前后,你不时皆得金卫奏报,我这边,自未几说。只是,你可还记得山外阿谁金台寺?”
“我这身子,自于雪山天下门被那疯子一骇,至今还没保养利落……当今为你一惊,更感经络不通,血气不敷……晕头转向的紧……”一言未尽,五鹿老已是两臂虚开,向前跌走两步,方一拢住闻人战肩头,这便借力前倾,仿佛幼虎戏兔,直将闻人战紧紧压在身下。眨眉工夫,二人双双扑在榻上,对峙一时,唯听得夜风杂啼鸟,心潮礴龙湫。
柳松烟闻声,颊上立时一红,窃喜半晌,眼波层层,止不住偷往胥留留一处暗送。但是,静待半晌,惟见胥留留面不改色,视而不见,一派老衲入定之相,端的是波澜不惊,宠辱不喜。
“你这小鹿,且老诚恳实在榻上待几个时候;本女人也不挑三拣四,就在这梁上姑息一夜。待得天明,过了寅时,你便差人将鹿哥哥唤来,等他来了,我便下去。”
宋又谷胥留留自下钦山,快马急鞭,行八九日,便返葡山派。
五鹿浑闻声,稍一点头,扫见五鹿老颊上一黯,怎不会心,将掌内金匙一搁,柔声应道:“现下,我同栾栾方回京里,总得往父王面前露几次脸,消其疑虑,方好再作旁的筹算。”一言方落,五鹿浑举箸,不疾不徐往闻人战盘内递了一只虾饼,又再就上几匙酱炒三果。待布菜妥当,五鹿浑唇角一抬,轻声再道:“且让胥女人于葡山多呆两日,同其嫂嫂话话家常;闻人女人也好过小巧京耍上一耍,让栾栾作陪,带你多瞧瞧京内繁华。待三五今后,父王无查,我也好寻个空子,再往葡山同胥女人宋兄汇合,从长计议。”
“如此神迹,届时栾栾倒想前去瞻仰。”五鹿老一听,悠悠叹道。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刻后,闻人战两手叉腰,正面那都丽堂皇、保卫森严的无忧王府,口内咂摸两回,自言自语道:“还是候至夜里脱手,也好免了那通传报禀的噜苏。”
五鹿老听得此言,不由冷哼一声,眨眉两回,长叹叹道:“真若如此,那肉身菩萨便当度化恶人,免生恶事,而非拒之门外,单单荷护本身。”
闻人战听得此言,反是将面孔更往梁柱近处一藏,脑袋晃个不断。
此一时,距其初来,已有将近三月光阴;但是,待将园子内肉酒糖果南北美馔吃了个遍,闻人战一抚腹皮,沉沉打个饱嗝,恍忽间却感那齿颊之香缭绕未去,三月工夫如弹指,惊鸿初见尤昨日。
五鹿浑吐纳两回,唇角挂笑,未待闻人战多言,已是柔声自道:“佛家有云,单闻经卷一句一偈,便可于临终除五无间殛毙之罪;扶养经卷一句一偈,便可为诸鬼王小鬼还礼,远恶病横病,离恶事横事。”五鹿浑两目涣散,定睛不能,少待一刻,方再濡唇,轻笑接道:“一偈之功,可破天国。但是,老方丈当日一偈,你我孰解禅意?死者已矣,莫多臧否。惟愿枉死者安眠,非命者瞑目。”
“旁人倒也罢了。”宋又谷眉尾一飞,目珠滴溜乱转,“胥蜜斯自一开端便以身家性命为柳兄作保,凛然大义;后则不辞劳苦,亲往钦山看望本相,事事躬亲。”稍顿,宋又谷啧啧两声,冷声哼笑,“两位交谊,实在匪浅。”
五鹿老见状,直感哭笑不得,懒洋洋翻个身,单肘支腮,挑眉唤道:“小战,你且下来发言。”
方入房内,便见五鹿老合衣侧卧,面上一派委靡。
宋又谷闻声,面上青白不定,折扇一开,疾疾扇个两回,冷声诘道:“胥蜜斯莫非忘了,咸朋山庄同宋楼早结姻亲?”
胥留留将茶盏往桌上一搁,起家缓往堂外踱了两步,待至门边,背对宋又谷,方一字一顿,朗声笑道:“许他容欢逃婚不娶,还不兴我胥留留拒婚不嫁了?普天之下宋姓之人千万,莫非宋公子还真当容家那宋楼是自家的?敢问宋公子,你这般抱不平,是想同宋楼沾些亲故与有荣焉,还是想同咸朋山庄划清边界两不相欠?”一言方落,胥留留独自摇眉,掐准宋又谷把柄,低声嗤道:“幸亏闻人女人下钦山不敷一日,便自行改道,独往小巧京瞧五鹿兄弟去了。不然,若她现在此处,听了你这些个酸腐事理,怕还是得脚底抹油,有多远走多远。若其此时再自葡山往五鹿去,岂不白搭脚程、空耗光阴?”
五鹿浑顺其所指,抬眉一瞧,方见梁上一人,手脚下耷,长发直坠,身子似是粘在梁上,呼呼睡得正香。
花开两朵,话分两端。
五鹿兄弟对视一面,也不说破,俱是发笑,摇眉不住。
闻人战浅咬下唇,侧颊往一边,瞧也不敢细瞧五鹿老,心下明知五鹿老乃是借病逞凶,本身要躲总归躲得过,却终是怕五鹿老一扑成空有个好歹,这便由着他胡来。如此思忖半晌,闻人战反觉羞恼,娇声一抬,脆声驳道:“甚么疯子?难不成鹿哥哥未同你讲,葡山柳掌门已证,那雪山所囚当真是葡山祖师凤池师太?”
宋又谷点头晃脑,眼风一飞,暗往胥留留处稍一努嘴,低声挖苦,“这葡山高低,同柳兄有所干系的蜜斯,可都沾沾自喜的紧呐。”
“万般皆是命,不过循环报应。”五鹿浑面上稍见怍色,低声喃喃,“法本法没法,没法法亦法。今付没法时,法法何曾法?”话音方落,心下哀、怒、怨、忧,悔,五情如积薪,层层砌填,直令五鹿浑憋得透不过气来。
闻人战听得此言,面庞更往边上一歪,眨眉不定,喏喏不语。
宋又谷单手一颤,低眉轻将那折扇缓缓收起,唇角一耷,尚未还口,便听胥留留娇声再道:“即便不往小巧京,闻人女人也当回返仙郎顶。少女心机,宋公子至今还未揣摩通透?”
铛铛几声,配上凤池师太时不时哭嚎喧华声,真真算得上清脆动听、五音俱毕了。
“兄长所言甚是。”五鹿老目华一亮,低声拥戴,“待得了空,我还要同你好好讲一讲那日雪山上宋兄之奇遇。”
闻人战见状,颊上一红,两掌往身后一藏,十指互勾,心如鹿撞。
五鹿浑到时,已是三个时候后。
五鹿老目珠一转,鼻头一颤,细嗅身下香气,脸颊再近,缓声懒道:“兄长怎会不提,该说的其全都说了,就是未说小战你会再返小巧京,又再悄悄潜入我这无忧王府。”五鹿老两掌往闻人战耳侧一撑,轻调子笑,“此一回,本王定要遂了你的意,你要将本王拐带到那边,皆由着你。本王不但不吵不闹不躲不逃,还要代你备齐了财帛马匹、玉食锦衣。将这王府改建在一方马背上,信马由缰,东驰西徜。你只需应了本王,作这顿时府邸独一的女主子便好。”
“兄长,你可来了。”五鹿老瞧见来人,立时见喜,空抬一掌往梁上一指,幽怨哀道:
“小战……怎得是你?”五鹿老抬掌将额上薄汗一擦,后则轻按额心,上身摆布扭捏两回,佯作衰弱。
没了闻人战在侧,宋又谷心下空荡,总瞧着旁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言谈多哗讦,举止常纵诞,早将那公子做派抛到了九霄天外。
五鹿熟行背往唇边一靠,掩口打个呵欠,眉头一攒,又再定睛细瞧梁上,心下暗叹一声“可望不成及”,只恨本身幼时怎得分歧五鹿浑一道习些工夫,若能飞檐走壁,动武用强,现下也不至望梁兴叹,不幸兮兮。思及此处,五鹿老陡地正色,竟是猛不丁给了本身一个嘴巴;待罢,颊上吃痛,便又吃紧覆掌在上,摩挲不住。心下暗自警省道:此夜必当防逸在驷,效翕于箕,万不成随心所欲,伤了闻人战心去。
五鹿老四仰八叉斜卧榻上,上身半露,长发披垂,膺前起伏有序,正自沉沉于梦中游弋。恍忽之间,其手臂陡地一颤,神思顷刻自万里以外回归附体,抬掌轻揉睡眼,却见一影侧立榻边,也不知其候了多久。无声无响,煞是可怖。
五鹿浑闻言再笑,抿唇半晌,方轻声策应道:“五鹿海内,信众无算。连我父王,亦是虔诚。故而此事关乎严峻,处所岂会不报?金台寺方丈生西而肉身不烂,畴昔半月,其须眉日长(CHANG),指甲见长(ZHANG),浑似安睡,实在令人赞叹!怕是此时,其已覆缸,待个三年五载开缸,必可塑个金身。”
“那日我等前去拜见,恰逢寺内老方丈圆寂。此回北上,战儿再经宝刹,见信众百千,香火更盛。听寺内小沙弥说,老方丈肉身七日不坏,栩栩若生,香气四溢。虽尚未坐缸,仍早早为十里八乡供作了肉身菩萨,纷往叩拜。”
“你这头小鹿,怎得毫无时令风骨?真当拿沾了水的鞭子,狠狠抽你一顿才是!”
“鹿哥哥,你可来了。”言罢,闻人战两手叉腰,鼓腮冲五鹿老嗔道:“看你还敢欺负我!”
闻人战两目圆睁,两手攒拳,只感觉喉头发干,四肢酸软,心下盼着天上哪位佛祖此时能显身来救,好教本身摆脱了这不间不界进退两难之地。
柳松烟口唇一抿,深施一揖,颊上一颤,缓声自道:“此事于我,倒是哀怒更甚,何见有喜?”
闻人战侧目一扫五鹿老,这便将两肘往桌上一架,捧腮支吾道:“鹿哥哥,钦山事毕,幸亏有你。胥姐姐同泥鳅已然推知将伍金台正法的异教中人乃是祥金卫所扮。他们二民气下,对鹿哥哥尽是崇敬,唯不过被当日毒杀伍金台之人提及那一声‘女佛’所扰,前后考虑多番,也未得些端绪。旁的无甚,你莫心焦。”
“自是难忘。”
这般想着想着,迟疑盏茶工夫,五鹿老终是不耐困乏,交睫入梦。
行五日,闻人战已是再次来到那鼎沸喧闹的失色园子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