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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鹿鼎记(80)

过了一会,庄夫人从内堂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奇。这里所聚居的,都是为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师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报了大仇,无不戴德。”

双儿微感惊奇,道:“你真识货,吃得出这是湖州粽子。”韦小宝口中咀嚼,一面含含混糊的道:“这真是湖州粽子?这处所怎买获得湖州粽子?”双儿笑道:“不是买的,是狐狸精……嘻嘻……狐狸精使神通变来的。”韦小宝赞道:“狐狸精力通泛博。”俄然想到章老三他们一伙人,加上一句:“寿与天齐!”

只见双儿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碟出来,碟中装了很多桂花糖、松子糖之类,浅笑道:“桂相公,请吃糖。”将瓷碟放在桌上,回进内堂。

韦小宝心想:“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谎之时就不成扯谎,以免辛辛苦苦赢来的钱,一铺牌又输了出去。”因而据实将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鳌拜,如何碰到六合会来攻打康亲王府,本身如何错认来人是鳌拜部下,如何奋身钻入囚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后道:“这些人本来是鳌拜的仇家,是六合会青木堂的豪杰豪杰。他们见我杀了鳌拜,竟然对我非常客气,说为他们报了大仇。”

双儿笑道:“你渐渐吃。我去给你烫衣服。”走了一步,问道:“你怕不怕?”韦小宝心中惊骇早消去了大半,但毕竟还是有些怕,道:“你快点返来。”双儿应道:“是!”

韦小宝想到了很多间屋中的灵堂,心中一寒,不敢再问,跟着她来到后堂一间小小花厅当中,坐下来后,双儿奉上一盖碗热茶。韦小宝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谈笑。

韦小宝见这少妇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不施脂粉,神采惨白,双眼红红地,显是刚抽泣过来,灯下见她鲜明有影,虽阴沉森地,却多数不是鬼怪,心下忐忑不安,应道:“是,是!”侧身在椅上坐下,说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恰好吃得很。”

韦小宝坐在花厅,吃了很多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过未几时,韦小宝听得嗤嗤声响,倒是双儿拿了一只放着红炭的熨斗来,将他的衣裤摊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庄夫人点点头,说道:“桂相公请宽坐。我叫双儿去拿些桂花糖来请桂相公尝尝。”说着站起家来,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双儿提起灯笼,道:“请这边来。”韦小宝游移不定,双儿已走到门口,回甲等他,浅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如许罢,你睡在床上,我赶着烫干你衣服。”

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天然没有歹意了。”但毕竟有些不放心:“这三少奶固然看来不像女鬼,也说不定她道行高,鬼气不露。”

庄夫人道:“本来是如许的。外边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甚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懦夫’,桂相公武功再高,毕竟年纪还小。”

过了一会,韦小宝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双儿双手端了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韦小宝见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了的粽子,心中大喜,实在饿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虫,老子也吃了再说,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无与伦比。他两口吃了半只,说道:“双儿,这倒像是湖州粽子,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产粽子,米软馅美,天下无双。扬州湖州粽子店,丽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韦小宝去买。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韦小宝要偷吃原亦甚难,但他总在粽角当中挤些米粒出来,尝上一尝。自到北方后,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韦小宝见她一走,房里静悄悄地,瞧着烛火明灭,又惊骇起来:“啊哟,不好,女鬼请人吃面吃馄饨,实在吃的都是蚯蚓毛虫,我可不能被骗。”

庄夫人仿佛明白贰情意,问道:“恩公明日要去那边?”韦小宝心想:“我和阿谁章老三的对答,她想必都听到了,那也瞒她不过。”说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庄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另有风波。我们想送恩公一件礼品,务请勿倒是幸。”韦小宝笑道:“人家美意送我东西,倒是向来没有不收过。”

双儿掉队两步,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三少奶叮咛了,甚么都不能对你多说,待会你用过点心后,三少奶本身会跟你说的。”

韦小宝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这女子邪门得紧,我如胡说八道,大吹牛皮,多数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诚恳实的为妙。”当下站起家来,说道:“我又有甚么屁招数了?”双手比划挺匕首戳鳌拜之背,说道:“我甚么武功也不会,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子。”

韦小宝心想:“你都晓得了,还问我干甚么?”说道:“我倒是胡里胡涂,甚么也不懂的。做六合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驰名无实得紧。”他不知庄夫人与六合会是友是敌,先来个模棱两可再说。

过了一会,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后走出一个满身缟素的少妇,端倪清秀,端庄风雅,说道:“桂相公一起辛苦。”说着深深万福,礼数恭谨。韦小宝仓猝行礼,说道:“不敢当。”那少妇道:“桂相公请上座。”

双儿笑道:“臭袜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说罢。桂相公,你身上湿淋淋的,必然很不舒畅,请到那边去换干衣服。就只一件事难堪,你可别见怪。”韦小宝道:“甚么事难堪?”双儿道:“我们这里没男人衣服。”韦小宝心中打一个突,顿时脸上变色,心想:“这屋中都是女鬼。”

庄夫人深思半晌,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晓得以后,只怕有损无益。那几位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毁伤。他们今后自可再和恩公相会。”

韦小宝道:“好,有甚么不好?”揭起帐子,瞧着她熨衣。双儿抬开端来,见他裸着上身,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没穿衣服,谨慎着凉。”韦小宝俄然玩皮起来,身子一耸,叫道:“我跳出来啦,不穿衣服,也不会着凉。”双儿吃了一惊,却见他一溜之下,满身钻入被底,连脑袋也不过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来。

韦小宝早饿得短长,听得有点心可吃,顿时精力大振。

韦小宝听她把鳌拜叫作“奸相”,更加放心;比如手中已拿了一对至尊宝,非论别的两张是甚么牌,翻出牌来,总之是有杀无赔,最多是和过。当下便将康熙天子如何命令擒拿,鳌拜如何抵挡,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本身如何用香炉灰迷了他眼睛这才擒住等情说了,只是康熙拔刀伤他,却说作是本身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韦小宝猜想再问也是无用,昂首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

韦小宝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于狐狸精倒不如何怕,目睹这少女驯良可亲,说的又是一口江南口音,和本身的故乡话相差不远,比之方怡,沐剑屏,尚多了几分令人靠近之意,笑道:“女人,你叫甚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双儿,一双的双。”韦小宝笑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一双香鞋,还是一双臭袜。”

韦小宝笑道:“当真打斗,就有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敌手。”

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以是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六合会青木堂香主,本来都因为此。”

双儿带着韦小宝走过一条黑沉沉的走廊,来到一间房中,点亮了桌上蜡烛。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陈列简朴,却很洁净,床上铺着被褥。双儿将棉被揭开一角,放下帐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来给我。”韦小宝依言跳入床中,除下了衣裤,钻入被窝,将衣裤抛到帐外。双儿接住了,走向门口,说道:“我去拿点心来。你爱吃甜粽,还是咸粽?”韦小宝笑道:“肚里饿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它三只。”双儿一笑出去。

过了很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多了好多双眼睛,在偷偷向他窥看,仿佛都是女子的眼睛,暗中当中,难以辩白是人是鬼,只看得贰心中发毛。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韦小宝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说道:“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么?”双儿道:“是三少奶调味配料的,我帮着裹。”

韦小宝听她说话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是湖州人吗?”

双儿游移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见到三少奶时,本身问她,好不好?”这话软语筹议,说得甚是恭敬。

双儿将他阿谁承担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实难酬谢,本当好好接待,才是事理。只是寡居之人,很有不便,大师商讨,想送些薄礼,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间处所,又有甚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甚么的,桂相公是六合会陈总舵主的及门弟子,远胜于我们的一些陋劣工夫,这可教报酬难了。”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抽泣之声垂垂远去,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梦如幻,深思:“到底是人还是鬼?看来……看来……”

双儿脸上一红,低声道:“我说的是至心话,你却拿人家讽刺。”韦小宝道:“没有,没有,我说的也是至心话。”双儿微微一笑,说道:“三少奶说,桂相公如果情愿,请你光驾到后堂坐坐。”韦小宝道:“好,你三少爷不在家么?”双儿“嗯”了一声,悄悄的道:“故世啦!”

韦小宝见她神采间和顺体贴,难以回绝,只得跟着她走出房门,问道:“我那些火伴们呢?都到那里去了?”

韦小宝一怔,灯火下见她神采又红又白,笑道:“僵尸的脚不会弯的,也不会说话。”那少女又笑起来,道:“那我必然是狐狸精了?”韦小宝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转到她身后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没尾巴的。”韦小宝道:“像你如许斑斓的狐狸精,给你迷死了也挺好。”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指刮脸羞他,说道:“也不害臊,刚才还怕鬼怕得甚么似的,这会儿却来讲便宜话了。”

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里多少年了?”韦小宝心想:“刚才暗中当中,有个女人来问杀鳌拜之事,我认了是我杀的,他们就派了个小丫头送粽子给我吃。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说道:“也不过一年多些。”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鳌拜的颠末,能跟小女子一说吗?”

庄夫人道:“厥后鳌拜却又是如何死的?”

韦小宝道:“那么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庄夫人低头道:“恰是。这里大家泣血痛心,日夜只盼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充斥如此之快,竟死在桂相公的部下。”韦小宝道:“我又有甚么功绩了?也不过是方才可巧罢了。”

韦小宝吃了一惊,忙跪下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冬冬叩首,他也磕下头去,长窗忽地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长窗外众女子哭泣抽泣之声高文。

庄夫人深思半晌,说道:“桂相公当时在囚室中杀死鳌拜,用的是甚么招数,能够使给我看看吗?”

双儿道:“我不会结爷们的辫子,不知结得对不对?”韦小宝将辫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极了。我最不爱结辫子,你每天能帮我结辫子就好了。”双儿道:“我可没这福分。你是大豪杰,我明天给你结一次辫子,已是宿世修到了。”韦小宝道:“啊哟,别客气啦,你如许一名俏才子给我结辫子,我才是宿世敲穿了十七八个大木鱼呢!咚咚咚,咚咚咚,现下再敲!”

韦小宝听她说得文诌诌地,说道:“不消客气了。只是我想叨教,我那几个火伴都到那边去了?”

忽听得一个衰老的女子声音在长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故酬谢。”长窗开处,窗外数十白衣女子罗拜于地。

庄夫人不发一言,冷静聆听,听到鳌拜杀了很多小监、韦小宝给他打倒、康熙逃入桌底,神情大为严峻,待听到韦小宝如何撒香炉灰迷住鳌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铜香炉砸头而将他擒住,不由得悄悄吁了口气。韦小宝听惯了平话先平生话,那边当顿,那边当扬,关窍拿捏得恰到好处,何况这事他切身经历,各种纤细盘曲之处,说得甚是详确,再加上些油盐酱醋,听他说这故事,比他当时擒拿鳌拜的实况,只怕还多了好几分惊心动魄。

庄夫人道:“那好极了。”指着双儿道:“这个小丫头双儿,跟从我多年,做事也还安妥,我们就送了给恩公,请你带去,而后奉侍恩公。”

过了一顿饭时分,双儿将熨干了的衣裤递入帐中,韦小宝穿起了下床。双儿帮着他扣衣钮,又取出一只小木梳,给他梳了头发,编结辫子。韦小宝闻到她身上淡淡暗香,心下大乐,说道:“本来狐狸精是如许的好人。”双儿抿嘴笑道:“甚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刺耳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韦小宝道:“啊,我晓得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双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小丫头。”韦小宝道:“我是小寺人,你是小丫头,咱俩都是奉侍人的,倒是一对儿。”双儿道:“你是奉侍天子的,我怎能跟你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说话之间,结好了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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