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鹿鼎记(208)
轿中血肉恍惚，公然死了两人！两人身上都有好几个剑创，兀自汩汩流血。一个是假太后毛东珠，另一个是矮矮胖胖的男人，五官已给掌力打得稀烂，但瞧这身形，鲜明便是瘦梵衲。两人相搂相抱而死。
韦小宝伸手翻开轿帷一角，见太后神采惨白，却满面笑容，连连点头，说道：“韦小宝，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韦小宝道：“太后万福圣安，主子欢乐得紧。”悄悄放下轿帷。
康熙笑道：“天子本身加尊号，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罕。明朝有个正德天子，那才叫奇了。”韦小宝道：“这个天子，主子见过他好几次。”康熙奇道：“你见过他好几次？做梦么？”韦小宝道：“不是。主子在戏台上见过的。有一出戏叫做〈梅龙镇〉，正德天子游江南，在梅龙镇上见到一个卖酒女人李凤姐，生得仙颜，跟她勾勾搭搭。”
韦小宝心念电转：“皇上先说我派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功绩很大。现在又说他二人躲在太妃轿中，胁逼太后送他们出宫。那么归家三人行刺之事，皇上还不晓得。不过归家三人这时逃脱了也罢，给活捉了也罢，给打死也罢，毕竟是瞒不过的。我又如何说才好？”
众侍卫正乱得犹似没头苍蝇，突见韦小宝现身批示，心中都是必然。韦小宝喝道：“大师围住皇太后御轿，如有刺客来犯，须得冒死挡住！”众侍卫齐声应道：“得令！”
太后坐在床沿，入迷半晌，说道：“这件事当真好险，又是全仗你着力。”韦小宝道：“主子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酬谢。”太后点了点头，说道：“你很忠心。皇上用了你，也是我们的福分。”韦小宝道：“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情。主子只晓得尽忠为主子着力罢了。”心中只道：“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保佑，你可别叫我假扮宫女。”
康熙道：“不过荡平吴逆以后，群臣必然是要上尊号的。这些马屁大王，有事的时候不能为朕着力分忧，一待大功胜利，他们就来捡现成便宜，大拍马屁了。”韦小宝道：“皇上事事有先见之明。我们当时候悄悄的瞧着，那几个官儿请皇上加尊号，谁就是马屁大王。”康熙笑道：“对！当时候老子踢他妈的狗屁股。”君臣相对大笑。
康熙皱眉道：“甚么事？”韦小宝道：“主子奉皇上谕旨，将反逆毛东珠押去慈宁宫，颠末御花圃，俄然假山前面豁喇一响，跳出三个穿了侍卫和寺人服色的人来，将主子一把抓住，要我带他们来寻皇上。这三人的武功是极高的，主子的手指都几乎给他们捏断了。”说着提起左手，公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肿。
康熙从慈宁宫出来。韦小宝跟着回养心殿，在殿外候传。过了很久，见前锋营统领阿济赤从殿中出来，韦小宝心道：“皇上定是变更前锋营，抓紧谨防刺客。”接着寺人传韦小宝进见。康熙屏退侍卫、寺人，命他关上了殿门。
身作红云长傍日 心随碧草又顶风
康熙见他游移不答，问道：“如何？有甚么忌讳的事吗？”韦小宝道：“不，不！主子内心奇特，如何这两名反贼会坐在太妃的轿中，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还要请皇上开导。”康熙道：“我先问你：你安知轿里坐的不是太妃，因此批示侍卫攻击御轿？”
韦小宝才晓得皇上跟本身开打趣，喜道：“这几件事都托赖太后和皇上洪福，统统功绩都是皇上本身的。可惜皇上不能封本身的官，不然的话，皇上该当本身连升三级才是。”
目睹两乘肩舆越走越近，韦小宝手心中出汗，耳听得那敬事房寺人口中不竭收回“吃！吃！吃！”之声，叫人躲避。归二娘低喝一声：“去！”三人同时扑出。
忽听得太后低声叫道：“韦小宝！”韦小宝应道：“喳！主子在。”太后低声问道：“前面轿里那两人死了？”韦小宝道：“两人？”太后道：“你去瞧瞧，谨慎在乎。”韦小宝承诺了，心中大奇：“如何是两人？又为甚么谨慎在乎？”走到第一乘肩舆之前，揭开轿帷，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呼，放下轿帷，发展了几步，只觉双膝酸软，几乎坐倒在地。
韦小宝道：“是，是。”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
韦小宝心想：“本来皇上还觉得是宫中侍卫杀了瘦梵衲和毛东珠，这件事毕竟是要戳穿的，我还是直说罢。”便道：“主子罪该万死，皇上恕罪。”说着跪了下来。
公然不出康熙所料，吴三桂平后，群臣便上尊号，歌功颂德，大拍马屁。康熙下谕道：“贼虽已平，疮痍未复，君臣宜加修省，恤兵养民，布宣德化，务以廉洁为本，共致承平。若遂觉得功德，崇上尊称，滥邀恩赏，实光荣也。”这已说得非常严峻，但群臣兀自不悟，觉得康熙不过冒充推让，又再请上尊号。康熙颁谕：“朕自幼读书，觉前人君行事，始终一辙者甚少，尝觉得戒。唯恐几务或旷，鲜有克终，宵衣旰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间。偶有违和，亦勉出听断。中夜有几宜奏报，披衣而起，总为天下生灵之计。今更鲜洁清之效，民无康阜之庥，君臣之间，全无功劳可纪。倘复上朕尊号，加尔等官秩，则徒有负愧，何尊荣之有？”
康熙蹙起了眉头，在殿上踱来踱去，显是心中有个困难，好生委决不下。韦小宝见状，心下惴惴。小天子年事渐长，威势日盛，韦小宝每见到他一次，总觉密切之情减了一分，害怕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当时相互扭打时那么肆无顾忌。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此人天子不做，却去做镇国公，真是胡涂得很了。”
韦小宝又向众寺人宫女呼喝：“你们乱些甚么？快在外边围成一个圈子，庇护太后，倘若刺客犯驾，好先砍了你们这些不值钱的脑袋。”众寺人宫女心想本身的脑袋虽不值钱，胡乱给人砍了，倒也不大舍得，但见他执刀挥动，神采严肃，谁也不敢违背，只得战战兢兢的在众侍卫外又围了个圈子，有几人已吓得屎尿齐流。
康熙又一阵大笑，说道：“天子虽不能升本身的官，但是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天子爱给本身加尊号。有件甚么喜庆事，打个小小败仗，就加几个尊号，虽说是臣子恭请，实在还不是天子给本身脸上贴金。真恰好天子这么自称自赞，已然非常好笑，何况很多暴君昏君，也是仁圣文武、宪哲睿智甚么的一大串。天子越胡涂，头衔越长，当真恬不知耻。古来圣贤君主，另有强得过尧舜禹汤的么？但是尧就是尧，舜就是舜，先民气中崇仰，最多也不过称一声大舜、大禹。做天子的如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会尊号加到几十字那么长了。”
他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轿前，低声道：“启禀太后，那两人已经死了，死得一塌胡涂，死得不能再死了。”
康熙笑道：“正德天子喜好微服出游，李凤姐的事，说不定真是有的。这天子不加本身尊号，却爱封本身的官，他封本身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碰到甚么风吹草动，就下一道上谕：‘北寇犯边，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率六军往征。’朱寿就是他的名字。厥后打了一仗，实在是败仗，他却说是败仗，功绩很大，下一道圣旨，加封本身为镇国公，加俸禄米五千石。”
过了一会，康熙说道：“小桂子，有一件事，可不晓得如何办才好。”韦小宝道：“皇上聪明聪明，诸葛亮甘拜下风，想出来的主张，必然是高的。”康熙道：“这一回可连诸葛亮也没体例了。你有三件大功绩，我一件都没赏你。擒获毛东珠是第一件。说得蒙古、西藏两路兵马归降，是第二件。刚才又派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纪小小，已封了伯爵，我总不能封你为王哪！”说到这里，哈哈大笑。
韦小宝心中怦怦而跳，不由脸上红了起来，心道：“啊哟，乖乖不得了！太后不住赞我很好，莫非要我做老皇爷的替人？假太后有个师哥假扮宫女，又有个矮胖瘦梵衲钻在她被窝里。这真太后如果要我也假扮宫女，钻进她被窝去，那便如何是好？”
群臣拍马屁拍在马脚上，闹得灰头土脸，这才不敢再请。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侍从侍卫大惊，纷繁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拦。归二娘叫道：“到手了！”左手拉住儿子，迳向北闯。归辛树长剑急舞，向前夺路。众侍卫那边挡得住？目睹三人冲向寿康宫西侧的花径而去。众宫女寺人惊呼唤嚷，乱成一团。
康熙笑道：“当时大臣一齐反对，说若封镇国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本身称镇国公还不打紧，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天子，他们必然不肯升级。正德天子不睬，定要做镇国公，厥后又说立了功绩，加封本身为太师。幸亏他死得早，不然官越封越大，到厥后只好本身篡本身的位，干脆做天子了。”韦小宝听到“篡位”两字，不敢多言，只干笑几声。
四下里锣声响起，宫中千百扇流派纷繁紧闭上闩，内班宿卫、宫门侍卫严守各处要道通路。接着宫墙外内府三旗护虎帐、前锋营、骁骑营官兵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密密层层，严加扼守。
康熙问道：“毛东珠那贱人的奸夫，叫甚么名字啊？”韦小宝道：“他叫瘦梵衲，真的名字叫甚么，主子就不晓得了。”康熙道：“他如许胖，像是一个肉球，如何叫瘦梵衲？”韦小宝道：“传闻他本来是很高很瘦的，厥后服了神龙教教主的毒药，便缩成一团，变成个矮瘦子了。”康熙又问：“你安知他跟毛东珠躲在慎太妃的轿中，勒迫太后送他们出宫？”
韦小宝这才放下钢刀，走到皇太后御轿之前，说道：“主子韦小宝救驾来迟，轰动了太后圣驾。恭请太后圣安，刺客已经杀退。”太后在轿中说道：“很好！”
韦小宝从侍卫手中抢过一把刀来，高高举起，大声道：“本日是我们尽忠报国，为皇太后、皇太妃冒死的时候，管他来一千一万刺客，大伙儿也要庇护太后圣驾！”众侍卫又齐应：“得令！”目睹侍卫副总管伯爵大人威风凛冽，批示若定，忠心耿耿，视死如归，无不打从心底里佩服出来，均想：“他年纪虽小，毕竟高人一等！”十余名侍卫团团围定皇太后御轿。
太后一笑，说道：“很好！我们回慈宁宫。那乘肩舆也抬了去，不准旁人启轿旁观。”韦小宝承诺了，传命令去，本身扶着太后御轿到了慈宁宫，翻开轿帷，扶着太后出来。太后又向他一笑，说道：“你很好！”韦小宝报以一笑，心道：“我有甚么好了？太后年纪固然不小，边幅倒挺斑斓哪。”
毛东珠死在轿中倒也不奇，她是韦小宝押到慈宁宫去呈交太后的，但是这瘦梵衲却从何而来？这二人竟然坐了皇太妃的肩舆，由皇太后相陪，却要到那边去？
韦小宝道：“本来鸟生鱼汤是不加本身尊号的。皇上是鸟生鱼汤，天然也不加了。不过照主子看来，打平吴三桂以后，皇上倘若不加几个头衔风景风景，未免太也亏损。”
康熙道：“正德天子做了很多胡涂事，害得百姓很苦。当然他本身不好，但一半也是寺人和臣子教坏他的。”韦小宝道：“是，是。坏天子爱用坏寺人和奸臣，好天子用的就是好寺人和忠臣。”康熙微微点头，说道：“那也不然。好天子身边，坏寺人和奸臣也是有的，只不过天子倘若不胡涂，就算给人蒙蔽得一时，到厥后终究能戳穿奸臣的凶险奸刁。”
第四十三回
韦小宝见归家三人刺杀了皇太妃，便觉得到手，迳行逃脱，心中大喜，当即从花坛后闪了出来，大声喝道：“大师不得慌乱，庇护皇太后要紧！”
太后又向他一笑，只笑得韦小宝心中直发毛，只听她道：“你打死的那两个反贼，去连人带轿一起用火烧了，不能泄漏半句言语。刚才在场的侍卫和宫女寺人……”说到这里，沉吟不语。韦小宝道：“太后圣安。主子有体例叫他们连屁也不敢放半个。”太后听他说话粗鄙，微一皱眉，说道：“这件事你给我办得妥妥铛铛的，自有你的好处。”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主子用心去办，倘如有人漏出半点动静，太后砍主子的脑袋好了。”太后道：“如许我就放心了。你去罢！”韦小宝听到“你去罢”三字，大喜放心，叩首辞出。
太后招招手，叫他随进寝殿，叮咛宫女寺人都出去，要韦小宝关上了门。
这三人去势好快，直如暴风骤至，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三人六掌，俱已击在第一乘肩舆之上。归辛树和归二娘怕打不死天子，当即抽出腰间长剑，手起剑落，顷刻间向轿中连刺了四五剑，每一剑拔出时，剑刃上都鲜血淋漓，轿中人便有十条性命，也都已了帐。
他转头指着两名侍卫，说道：“你们快去奏告皇上，太后圣躬安然，请皇上不必顾虑。你们说主子韦小宝恭请皇上圣安，众侍卫奋勇护驾，刺客已然杀退。”两名侍卫领命而去。
出得慈宁宫来，只见康熙的御轿正向这边而来，数百名宿卫前后摆布拥卫，卫士比常日增了数倍，韦小宝避在道旁。康熙在轿中见到了他，叫道：“小桂子，你在这里等着。”韦小宝承诺了，晓得康熙是去处太后存候，苦苦思考：“矮瘦子瘦梵衲如何会躲在皇太妃的轿里？当真奇哉怪也！”
康熙笑道：“吃甚么亏？”韦小宝道：“打平吴三桂以后，皇上大封功臣，犒赏全军，大师都要升官发财。皇上本身不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开库房，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一箱箱搬出去花差花差，岂不大大破财？”康熙笑道：“你就是没学问，没出息。打扫吴逆，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那就是你主子的升官发财。”韦小宝道：“本来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