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鹿鼎记(218)
韦小宝呸了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骂道:“我这平生一世,再也不见你这臭贼。”心想:“我承诺师父本日饶别性命,今后却无妨派人去杀了他,给师父报仇。只要派的人不是六合会的,旁人便怪不到师父头上。”
顷刻之间,韦小宝只觉天旋地转,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声,插入泥中,和郑克塽的脑袋相距不过数寸。郑克塽“啊哟”一声,仓猝缩头,说道:“我把阿珂押给你,你总信了,我送了一百万两银子来,你再把阿珂还我。”韦小宝道:“那倒还可筹议。”
陈近南浅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师父就很欢乐,学不学武功,那……那并不打紧。”韦小宝道:“我必然听你的话,做好人,不……不做好人。”陈近南浅笑道:“乖孩子,你向来就是好孩子。”
郑冯两人滚到绝壁脚边,钢针上毒性已发,两人犹似杀猪似的大呼大嚷,不住翻滚。总算何惕守自入华山派门下以后,顺从师训,统统凶险剧毒今后摒弃不消,这“含沙射影”钢针上所喂的只是麻药,并非致命剧毒,不然以当年五毒教教主所传的喂毒暗器,见血封喉,中人立毙,冯郑二人滚不到崖底,早已断气。饶是如此,钢针入体,仍麻痒难当,两人满身便似有几百只蝎子、蜈蚣一齐咬噬普通。冯锡范固然结实,却也忍不住呼唤不断。
郑克塽侧身闪避,挺剑刺向韦小宝后脑。他武功远较韦小宝高超,这一剑非常奇妙,目睹韦小宝难以避过,俄然斜刺里一刀伸过来格开,倒是阿珂。她叫道:“别伤我师弟!”跟着两名六合会兄弟攻向郑克塽。
这么说,自是承认他的说话不假。
阿珂不住顿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你就甚么……甚么都说了出来。”
郑克塽嘲笑道:“哼,此人到得台湾,握了兵权,我郑家另有命么?”陈近南道:“只要施将军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包管他决无异心。”郑克塽嘲笑道:“比及他杀了我百口性命,你的身家性命赔得起吗?台湾是我郑家的,可不是你陈智囊陈家的。”
韦小宝转头一看,吓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机括,这么脚步稍缓,冯锡范来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这当儿千钧一发,如等收回暗器,多数已给他打得脑浆迸裂,只得斜身急闪,使出“神行百变”之技,逃了开去。
施琅低下了头,脸有愧色,说道:“我若再归台湾,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陈近南回剑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说道:“施兄弟,为人讲究的是大义大节,只要你此后赤忱为国,畴昔的一时胡涂,又有谁敢来笑你?就算是关王爷,当年也降过曹操。”
韦小宝道:“她内心老是向着你,你卖断了给我也没用。”郑克塽道:“她肚里早有了你的孩子,如何还会向着我?”韦小宝又惊又喜,颤声道:“你……你说甚么?”郑克塽道:“那日在扬州丽春院里,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阿珂大声惊叫,一跃而起,掩面向大海飞奔。双儿几步追上,挽住她手臂拉了返来。阿珂哭道:“你……你答允不说的,如何……如何又说了出来?你说话就如是放……放……”虽在羞怒之下,仍觉这“屁”字不雅,没说出口来。
冯锡范力敌风际中和双儿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风,啪的一掌,将一名六合会兄弟打得口喷鲜血而死。忽听得郑克塽哇哇大呼,冯锡范抛下敌手,向郑克塽身畔奔去,挥掌又打死了一名六合会兄弟。他知陈近南既死,这伙人以韦小宝为首,须得先行摒挡这小鬼,便即伸掌往韦小宝头顶拍落。
陈近南厉声道:“你到这当口,还振振有词。”欲待一剑刺入他咽喉,却不由得想到昔日战阵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国姓爷部下浴血苦战,奋不顾身,功绩实在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干预军务,轻渎大将,此人本日定是台湾的干城,固然投敌叛国,绝无可恕,但他百口无辜被戮,实在也其情可悯,说道:“我给你一条活路。你若发誓归降,重归郑王爷麾下,本日就饶了你性命。此后你将功赎罪,极力于规复大业,仍不失为一条堂堂男人。施兄弟,我良言相劝,盼你转头。”最后这句话说得极其诚心。
苏荃要岔开他的哀思之情,说道:“害死你师父的凶手,我们怎生措置?”
俄然背后一人说道:“这恶贼说我爷爷杀了他百口,我台湾决计容他不得。你快快将他杀了。”陈近南回过甚来,见说话的是郑克塽,便道:“二公子,施将军长于用兵,当年国姓爷军中无出其右。他投降过来,于我反清复明大业有极大好处。我们当以国度为重,畴昔的私家恩仇,谁也不再放在心上罢。”
苏荃等一向站在他身畔,目睹陈近南已死,韦小宝悲不自胜,大家都感凄恻。苏荃轻抚他肩头,柔声道:“小宝,你师父畴昔了。”
声音越说越低,一口气吸不出来,就此死去。
郑克塽吓得魂飞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俄然想到:“不对,不对!这小贼最敬爱的便是阿珂,现在她如出言为我说话,这小贼只要更加恨我,这一万刀就一刀也少不了。”说道:“一百万两银子,我必然还的。韦香主,韦相公如果不信……”韦小宝又踢他一脚,叫道:“我天然不信!我师父信了你,你却害死了他!”心中悲忿难禁,伸匕首便要往他脸上插落。
陈近南身子一颤,忙道:“不,不!我是郑王爷的部下。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我们不管如何,不能殛毙国姓爷的骨肉……宁肯他无情,不能我无义,小宝,我就要死了,你不成废弛我的忠义之名。你……你千万要听我的话……”他本来脸含浅笑,这时俄然面色大为焦炙,又道:“小宝,你答允我,必然要放他回台湾,不然,不然我死不瞑目。”
郑克塽见韦小宝脸上神采窜改不定,只怕他又有变卦,忙道:“韦香主,这孩子的的确确是你的。我跟阿珂清明净白,她说要跟我拜堂结婚以后,才好做伉俪。你……你千万不成多疑。”韦小宝问道:“这便宜老子,你又干么不做?”郑克塽道:“她自从肚里有了你的孩子以后,常常挂念着你,跟我说话,一天到晚老是提到你。我听着好生败兴,我还要她来做甚么?”
韦小宝爬起家来,拾起匕首,悲声大喊:“这恶人害死了总舵主,大伙儿跟他冒死!”向郑克塽冲去。
陈近南叫道:“施兄弟,返来,有话……”俄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后背刺入,从胸口透了出来。
当年郑胜利霸占台湾后,派儿子郑经驻守金门、厦门。郑经很得军心,却去处不谨,和乳母通奸生子。郑胜利得知后气愤非常,派人持令箭去厦门杀郑经。诸将以为是“乱命”,不肯受命,公启回禀,有“报恩有日,候阙无期”等语。郑胜利见部将拒命,更是气愤,不久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岁。台湾统兵将领拥立郑胜利的弟弟郑袭为主。
他逃向绝壁之时,崖上五女早已瞧见。苏荃见冯锡范左臂中挟着一人,仍奔跃如飞,武功之强,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逊一筹罢了,早已持刀伏在崖边,待冯锡范赶到,唰的一刀,拦腰疾砍。
阿珂叫道:“不可,不可。我又不是你的,你怎能押我?”说着哭了出来。
韦小宝跳起家来,破口痛骂:“辣块妈妈,小王八蛋。我师父是你郑家部下,我韦小宝可没吃过你郑家一口饭,使过郑家一文钱。你奶奶的臭贼,你还欠了我一万两银子没还呢。师父要我饶你性命,好,性命就饶了,那一万两银子从速还来,你还不出来吗?我割你一刀,就抵一两银子。”口中痛骂不断,固执匕首走到郑克塽身边,伸足向他乱踢。
韦小宝只叫:“师父,师父!”他和陈近南相处光阴实在甚暂,每次相聚,老是担心师父查考本身武功进境,心下惴惴,一门心机只想着如何敷衍推委,粉饰本身不求长进,极少有甚么感激师恩的情意。但现在目睹他立时便要死去,师父常日各种不言之教,对待本身恩慈如父的厚爱,立时充塞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哭道:“师父,我对你不住,你……你传我的武功,我……我……我一点儿也没学。”
这一剑倒是郑克塽在他背后忽施暗害。凭着陈近南的武功,便十个郑克塽也杀他不得,只是他目睹施琅已有降意,却为郑克塽骂走,心知此人将才可贵,只盼再图挽回,千万料不到站在背后的郑克塽竟会陡施毒手。
韦小宝无可何如,只得道:“既然师父饶了这恶贼,我听你……听你叮咛便是。”陈近南顿时放心,吁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小宝,六合会……反清复明大业,你好好干,我们汉人同心合力,终能规复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见……见不着了……”
陈近南功力精深,内息未散,低声说道:“小宝,人老是要死的。我……我平生为国为民,无愧于六合。你……你……你也不消难过。”
韦小宝哭道:“师父死了,死了!”他向来没有父亲,内心深处,早已将师父当作了父亲,以弥补这个缺点,只是本身也不晓得罢了;现在师父去世,心诽谤痛便如大水溃堤,难以按捺,本来本身毕竟是个没父亲的野孩子。
韦小宝微必然神,喘了几口气,抢到陈近南身边,只见郑克塽那柄长剑穿胸而过,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断气,不由得放声大哭,抱起了他身子。
韦小宝恰是要争这瞬息,身子对准了冯锡范,右手在腰间“含沙射影”的机括上力揿,嗤嗤嗤声响,一篷绝细钢针急射而出,尽数打在冯锡范和郑克塽身上。
冯锡范先前听韦小宝大喊小叫,只道是摆空城计,扰乱民气,万料不到此处竟真伏得有人,但见这一刀招数精奇,实在了得,微微一惊,退了一步,大喝一声,左足微晃,右足俄然飞出,正中苏荃手腕。苏荃“啊”的一声,柳叶刀脱手,激飞上天。
冯锡范正要追逐施琅,只见韦小宝挺匕首向郑克塽刺去。冯锡范回剑格挡,嗤的一响,手中长剑断为两截。但他这一剑内劲浑厚,韦小宝的匕首也脱手飞出。冯锡范跟着一脚,将韦小宝踢了个筋斗,待要追击,双儿抢上拦住。风际中和两名六合会兄弟上前夹攻。
韦小宝道:“你本身谨慎!”拔足便奔。
郑经从金厦回师台湾,打垮台湾守军而接延平王位。郑胜利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祸变,王爷早逝,俱因乳母生子而起,是以对乳母所生的克……非常悔恨,死力主张立嫡孙克塽为世子。郑经却不听母言。陈近南一贯对郑经忠心耿耿,他女儿又嫁克……为妻,董夫人和冯锡范等暗中暗害,知要拥立克塽,必须先杀陈近南,以免他从中作梗,但数次侵犯,都为他避过。不料他救得郑克塽性命,反遭了此人毒手。这一剑突如其来,谁都出其不料。
冯锡范这一下冲过了头,仓猝收步,回身追去。韦小宝叫道:“我师父的幽灵追来了!来摸你的头了!”说得两句话,松得一口气,冯锡范又赶近了一步。前面双儿微风际中衔尾急追,只盼截下冯锡范来。韦小宝东窜西奔,变幻莫测,冯锡范抱了郑克塽,身法究竟不甚矫捷,一时追他不上。双儿微风际中又已追近,在后相距数丈。
郑克塽所中毒针较冯锡范为少,这时伤口痛痒稍止,听得陈近南饶了本身性命,当真大喜过望,但是借首要索债,身边却没带着银子,要求道:“我……我回到台湾,必然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偿还。”韦小宝在他头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臭贼,说话有如放屁。这一万刀非割不成。”伸出匕首,在他脸颊上磨了两磨。
韦小宝抱着他身子,哭叫:“师父,师父!”叫得声嘶力竭,陈近南再无半点声气。
郑克塽急道:“我现在大祸临头,阿珂对我毫不体贴,这女子无情无义,我不要了。韦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万两银子卖断了给你。我们两不亏欠,你不消割我一万刀了。”
双儿叫道:“相公,快跑!”纵身扑向冯锡范后心。
韦小宝咬牙切齿的道:“郑克塽这恶贼害你,呜呜,呜呜,师父,我已制住了他,必然将他斩成肉酱,为你报仇,呜呜,呜呜……”边哭边说,泪水直流。
冯锡范心想:“我如去追这小鬼,公子没人庇护。”伸左臂抱起郑克塽,向着韦小宝追来。他虽抱着一人,奔得仍比韦小宝为快。
郑克塽叫道:“你既不信,那么我请阿珂包管。”韦小宝道:“包管也没用。她保过你的,厥后还不是赖帐。”郑克塽道:“我有抵押。”韦小宝道:“好,把你的狗头割下来抵押,你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狗头还你。”郑克塽道:“我把阿珂抵押给你!”
陈近南只气到手足冰冷,强忍肝火,还待要说,施琅俄然拔足飞奔,叫道:“智囊,你待我义气深重,兄弟永久不忘。郑家的主子,兄弟做不了……”
韦小宝大喜,道:“好!那就滚你妈的臭鸭蛋罢!”郑克塽也是大喜,忙道:“多谢,多谢!祝你两位百年好合,这份贺礼,兄弟……兄弟今后补送。”说着渐渐爬起。
韦小宝、双儿、风际中、苏荃、方怡、沐剑屏、公主、曾柔、阿珂等前后赶到,见到冯郑二人转动惨呼的情状,都相顾骇然。
冯锡范大声惨叫,放手放开郑克塽,两人骨碌碌的从山道上滚了下去。双儿微风际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见两人来势甚急,当即跃起避过。
追逐得一阵,韦小宝渐感气喘,情急之下,发足便往绝壁上奔去。冯锡范大喜,心想你这是本身逃入了绝境,目睹这绝壁除了一条窄道以外,四周对空,更无退路,反追得不这么急了。只是韦小宝在这条狭小的山路上奔驰,“神行百变”工夫便使不出来,他刚踏上崖顶,冯锡范也已赶到。韦小宝大呼:“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师快来帮手啊,再不出来,大师要做孀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