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鹿鼎记(229)

不一日船到塘沽，韦小宝、索额图等一行人登岸陆行，经天津而至北京。韦小宝重入京都，当真仿佛隔世，心花怒放，飘飘欲仙，立即便去谒见天子。

韦小宝站起家来，说道：“回皇上：我只对你一小我忠心。对于别人，就不那么忠了，偶然说不定还奸他一奸。主子的性子是有点小滑头的，这个皇上也明白得很。不过我对皇上讲究‘忠心’，对朋友讲究‘义气’，忠义不能分身之时，主子只好缩头缩脑，在通吃岛上垂钓了。”

云点旗号秋出塞 风传鼓角夜临关

韦小宝道：“畴前周文王有一百个儿子，凡是好天子，儿子也必然多的。”康熙笑问：“你又如何晓得了？”韦小宝道：“皇上派主子去垂钓，咱俩个比如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主子天然要问问清楚，免得见到皇上之时，回不上话。”

康熙见韦小宝到来，心中有一大半欢乐，也有一小半愤怒，心想：“这小子没法无天，竟敢一再违旨。此次虽派他差使，却也要好好惩戒他一番，免得这小子恃宠而骄，再也管束他不住。”岂知韦小宝一见面竟会大哭，康熙心肠却也软了，笑道：“他妈的，你这小子见了老子，怎地哭将起来？”

这几年来康熙忙于跟吴三桂兵戈，日夜辛苦，策划国事，身边少了韦小宝这个少年臣子谈笑话解闷，偶然实在无聊，此时君臣相逢，甚是高兴，说了好一会闲话，问了他在通吃岛上的生涯，又问起台湾的风土民情。

康熙道：“我曾传了好几名西洋布羽士来，详细扣问罗刹国的历朝故实、风地盘理、军政人事……”韦小宝道：“对，对。皇上这是知他又知本身，百战百胜。”康熙微微一笑，说道：“那些教士都说，世上有两个国度，出了名的欺善怕恶，一是日本，二是罗刹，如一味跟罗刹人说好话，他们得寸进尺，越来越凶，须得显点色彩，让他们晓得我们不好惹。是以我们一面出动雄师，诸事齐备，要打就打，另一面却又显得我们是礼义之邦，中华上国，并不随便逞强欺人。”

到康熙初年，罗刹军民又大肆东来，以雅克萨城为按照地。康熙年纪渐长后，知罗刹人野心极大，严加戍守，并移吉林海军到黑龙江驻防。罗刹军也不竭增兵，将雅克萨城修建得非常安稳，同时在通往罗刹国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设站，决意将黑龙江一带泛博地盘囊括而有之。当时康熙正尽力对于吴三桂，有力分兵抗御罗刹的侵犯，直到三藩削平，台湾郑氏归降，更无后顾之忧，这才用心对于。想起韦小宝曾去过莫斯科，不但熟谙彼邦情势，且和罗刹国把握大权的摄政女王干系分歧平常，曾献计助她脱困夺权，受过她册封，这是手中的一着短长棋子，如何不消？待收到他来到台湾的奏报，当即命索额图前去宣召。

康熙点头道：“施政以不扰民为先。百姓既然在台湾安居乐业，强要他们迁入本地，实是大大扰民。朝中大臣不明台湾真相，妄发群情，几乎误了大事。你和施琅力加劝谏，功绩不小。”

我国向来史家拘于满汉成见，于施琅取台之事大加攻讦，称之为“汉奸”，本书初作时亦据此看法。近世史家持中华民族连合一统看法，对施琅同一台湾之进献非常赞美。作者为记念此民族豪杰，曾赴泉州施琅之故里观光，目睹本地为施琅泥像海滨，修建“靖海侯祠”，故于本书籍来否定施琅处略加修改。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她给人关了起来，几乎儿性命不保，主子教她鼓励火枪手反叛，夺到了大位，也算对得住她了。她派兵想来夺皇上的斑斓江山，那就千万容她不得。这女人水性杨花，明天勾搭这个男人，明天勾搭阿谁，都是当不得真的。便可惜罗刹国实在太远，不然主子带一支兵去，把这女王擒了来给皇上瞧瞧，倒也风趣。”

康熙一笑，说道：“平吴三桂的事，说来你功绩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没能赶上，非常可惜。现下我派你统带水陆全军，出征罗刹，让你连升两级。雅克萨城筑于鹿鼎山，我封你为三等鹿鼎公、抚弘远将军。武的由都统朋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宁古塔将军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额图助你。我们先出马步四万，海军五千，倘若不敷，再要多少有多少。一应马匹军需，都已齐备。瑷珲、宁古塔所积军粮，可支雄师三年之用。野战炮有三百五十门，攻城炮五十门。这可够了吗？”

康熙道：“起来罢！你如忠诚诚恳，天下就没一个刁顽奸刁之徒了。”

康熙在上书房传见。韦小宝走到康熙跟前，跪下叩首，还没站直身子，心下猛地里悲喜交集，忍不住伏在地下放声大哭。

据史籍所载，当时清廷决计弃台，已有成议，全仗施琅力图，大学士李霨又从中调停，这才决定设立官府，派置驻军。在当时似是小事，于后代却有莫大影响。当年施琅若不力图，清廷平服郑氏后即放弃台湾，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本地，则荷兰人必将重来，台湾今后不属中国版图。是以当时虽有人指施琅为汉奸，但于中华民族而言，其力排弃台之议，保全此一大片地盘于中国版图，功绩也可说极大。

康熙道：“你不消担心，把话儿说在前头，我可没要你去打六合会。”负手背后，踱了几步，缓缓的道：“你对朋友讲义气，那是美德，我也不来怪你。贤人讲究忠恕之道，这个忠字，也不但是指事君而言，对任何人经心极力，那都是忠。忠义二字，本来是一而2、二而一的。你宁死不肯负友，不肯为了繁华繁华而出售朋友，也算非常可贵，很有前人之风。你既不肯负友，天然也不会负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你的罪愆，不满是为了你之前的功绩，不满是为了你我两个自幼儿非常投缘，也为了你正视义气，并非好事。”

第四十七回

韦小宝带了老婆后代，命脚夫抬了在台湾所发的“请命财”，两袖金风，上船北行。临行时向施琅要了本来台湾郑氏的将领何佑、林兴珠、洪朝，以及五百名藤牌兵。施琅知他此次赴京，定得重用，本身在朝廷里正要他大力保持，天然没口儿的答允，对他和索额图又都送了一份重礼。

台湾百姓晓得朝廷以是撤消举台内迁旨意，这位少年韦大人厥功甚伟，大家感激，万民伞、护民旗等送了无数。韦小宝上船之际，两名耆老脱下他的靴子，高高捧起，说是留作去思。这“脱靴”之礼，本是处所官为官清正，百姓恋慕，才有此仪节，意为盼望他留官不去。韦小宝这“赃官”竟然也享此殊荣，不但前无前人，恐怕也后无来者了。欢迎的鞭炮大放特放，更不在话下。

康熙又道：“倘若单是行军兵戈，本来也不消你去。不过此次跟罗刹国开仗，并不是想灭了他，只是要他知难而退，不敢来侵我国土，也就是了。是以须得恩威并济，要他们戴德戴德，两国永久和好。如一味殛毙，罗刹国君主老羞成怒，倾国来攻，我们就算得胜，那也是兵连祸结，得不偿失。能和则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说得罗刹国摄政女王命令退兵，两国媾和，才是大大的功绩。”

施琅曾奏减台湾地租田赋，康熙从其议，很有惠于全台百姓。施琅次子施世纶，居官廉洁，布衣百姓和官员缙绅争论，施世纶必包庇布衣，是以官方称为“施彼苍”，即后代说部“施公案”的配角。施琅第六子施世骠，为福建海军提督，康熙六十年驻台，史称“八月十三，怪风暴雨相逼为灾，兵民多死。世骠终夜露立，遂病，玄月，卒于军中，下旨悼恤，赠太子太保。”此人在飓风袭台时彻夜在外批示救灾，为风雨侵袭而病死，是个爱民好官。

康熙点点头，说道：“那罗刹国的摄政女王，对你也挺不错啊。我派你去打她，却又如何？”

康熙嘿嘿一笑，道：“这就是了。”韦小宝见他笑容古怪，一转念间，已明其理，笑道：“就比如万岁爷七擒小桂子，叫主子又感激又惊骇，今后再也不敢玩甚么花腔。小桂子又比如是孙悟空，固然玩皮，总之是跳不出万岁爷这如来佛的手掌心。”

韦小宝道：“主子理睬得。我们偶然扮红脸，拔刀子干他妈的，偶然又扮白脸，笑嘻嘻的摸他几下。就比如诸葛亮七擒孟获，要叫他输得服服贴贴，今后不敢造反。”

本来在明朝万积年间，罗刹人便已蓄意东侵。（罗刹即俄罗斯，《清史稿·郎坦等传》云：“俄罗斯之为罗刹，译言缓急异耳。”缓读为俄罗斯，急读为罗刹。以俄语本音读之，罗刹更加附近。）前后在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叶尼塞斯克、雅库次克、鄂霍次克等地筑城。顺治六年，罗刹人在鹿鼎山筑城，称阿尔巴青（中国则称为雅克萨城），同时逆流东下，沿途剽掠。顺治九年，满清宁古塔都统海色率兵两千，在黑龙江岸击退罗刹兵。厥后又在松花江口交兵，满清都统明安达哩奋勇作战，大破罗刹军。罗刹兵西退，在尼布楚筑城，并遣使往莫斯科讨援。使者沿途漫衍流言，说黑龙江一带金银各处，牛马成群，住民房屋皆镶嵌黄金。罗刹人胡想大发洋财，结队东来，沿路劫夺，残害百姓，哥萨克马队尤其残暴。满清宁古塔都统沙尔呼达、宁古塔将军巴海率兵御敌，罗刹兵虽有锋利火器，但清兵作战英勇，于顺治十六年、十七年间连胜数仗，打死了罗刹兵的统军大将，将哥萨克马队斩杀过半。因而罗刹人不敢再到黑龙江干。

韦小宝感激涕零，哽咽道：“主子……主子是甚么都不懂的，只感觉别人至心待我好，实在……实在不能……不能对他们不住。”

康熙说一句，韦小宝谢一句恩，待他说完，忙跪下连连叩首。

康熙伸手在两人头上一比，本身高了约莫一寸，笑道：“我们普通的高矮。”回身走开几步，笑问：“小桂子，这几年来，你生了几个儿后代儿？”韦小宝道：“主子不顶用，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康熙哈哈大笑，说道：“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我已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韦小宝道：“皇上雄才大略，天然……天然这个了不起。”康熙笑道：“几年不见，你学问还是没半点长进。生后代的事，跟雄才大略有甚么干系？”

康熙道：“那也不然，罗刹是大国，据南怀仁说，幅员还大过了我们中国，决计不成轻敌。我们如打了败仗，辽东一失，国本摆荡。他们败了结无关大局，只不过向西退他妈的几百里、几千里罢了。是以这一战只许胜不准败。你倘若败了，我就领兵出关亲征。第一件事，便是砍你的脑袋。”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

韦小宝大喜，说道：“皇上如此调派，当真是甚么甚么当中，甚么千里以外，这一战已经胜了七八成。”

康熙道：“‘罗刹国太远’，这五个字很要紧，只凭着这五个字，我们这一战可操必胜。罗刹国固然火器锋利，马队勇猛，但他们远，我们近。他们万里迢迢的东来，兵员、马匹、火器、弹药、粮草、被服，甚么布施都不轻易。现下我已派了户部尚书伊桑阿前赴宁古塔，修建瑷珲、呼玛尔二城，广积粮草弹药，又设置了十个驿站，使得军需粮饷供应通畅，源源不断。日前又传旨蒙古，不准跟罗刹人贸易。再派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广遣马队，见到罗刹人的粮草车辆，就放火烧他妈的，见到罗刹兵的马匹，立即就宰他妈的。”

注：

康熙笑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倒也长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说道：“我们比比，到底是你高还是我高。”走畴昔和他贴背而立。韦小宝目睹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岂能高过了皇上，当即微微弯膝。

韦小宝道：“主子见到罗刹兵的将军以后，将皇上的圣谕向他们开导，再要他们带话去给罗刹国摄政女王。”

韦小宝道：“皇上望安。主子项上人头倘若不保，那也是给罗刹兵砍下来的，决不能让皇上来砍。”康熙道：“你明白这一节便好。兵凶战危，谁也难保必胜。我只是要你千万不成忽视，兵戈可不是油腔滑调之事。”韦小宝恭恭敬敬的道：“是。主子世故成性，但对皇上叮咛的事，半两油也不敢加。”

康熙笑道：“你年纪大了几岁，可越来越谦了。你若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还真抓你不住。”韦小宝道：“主子在皇上的手掌内心舒舒畅服，又何必跳出去？”

韦小宝道：“主子忠字当头，忠心耿耿，赤胆忠心，尽忠报国。”康熙笑道：“你这忠字的成语，内心记得倒多，另有没有？”韦小宝道：“主子内心只要一个忠字，天然记很多些，另有……另有忠君爱国，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另有忠诚诚恳……”

韦小宝噗的一声跪倒，叩首道：“主子多次违旨，杀十七八次头都是应当的，非论有甚么功绩，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开恩，饶了奴秀士命，准予我在你身边奉侍。”

康熙浅笑道：“你也晓得杀十七八次头也是该的，便可惜你没十八颗脑袋，不然的话，我定要砍下十七颗来。”韦小宝道：“是，是。主子脑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颗，有张嘴巴说话用饭，也就心对劲足了。”康熙道：“这颗脑袋留不留，那得瞧你此后忠心不忠心，是不是还敢违旨。”

韦小宝道：“台湾地盘肥美，气候暖和，出产很多，百姓日子过得挺欢愉，得知皇上准予他们在台湾住下去，个个感激皇恩浩大，都说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鸟生鱼汤。”

韦小宝哭道：“主子只道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皇上了。本日终究得见，实在欢乐得紧。”康熙笑道：“起来，起来！让我瞧瞧你。”韦小宝爬起家来，满脸的眼泪鼻涕，嘴角边却已露着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