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射雕英雄传(63)
黄蓉道:“那也不尽然。我爹爹常说,大贤人的话,有的对极,有很多不通。我见爹爹读书之时,常说:‘不对,不对,胡说八道,岂有此理!’偶然说:‘大贤人,放狗屁!’只因为他骂大贤人放狗屁,又说天子是王八蛋,人家便叫他‘东邪’。莫非大贤人和天子必然是对的吗?”郭靖点头道:“碰到甚么,本身该得想想,到底对是不对。”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韶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交,南柯梦,遽如许!”
第十三回
黄蓉见书房中琳琅满目,满是诗书文籍,几上桌上摆着很多铜器玉器,看来皆为古物,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其中年墨客在月明之夜中庭鹄立,手按剑柄,仰天长叹,神情孤单。左上角题着一首词:
三人对饮了两杯。那渔人道:“刚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龙吟》情致兴盛,实是绝妙好词。小哥年纪悄悄,竟然能体味词中深意,也真可贵。”黄蓉听他说话老气横秋,微微一笑,说道:“宋室南渡以后,词人骚人,无一不有家国之悲。”那渔人点头称是。黄蓉道:“张于湖的《六洲歌头》中言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也恰是这个意义呢。”那渔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连斟三杯酒,杯杯饮干。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半夜。起来单独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两人在客店中谈谈讲讲,吃过中饭,穆念慈仍未返来。黄蓉笑道:“不消等她了,我们去罢。”回房换了男装。
两人谈起诗词,甚是投机。实在黄蓉小小年纪,又有甚么家国之悲?至于词中深意,更难以体味,只不过畴前听父亲说过,这时便搬述出来,言语中观点精到,颇具雅量高致,那渔人不住击桌赞美。郭靖在一旁听着,全然不知所云。见那渔人佩服黄蓉,自是欢乐。又谈了一会,目睹暮霭苍苍,湖上烟雾更浓。
五湖废人
陆庄主听了这番话,一声长叹,神采凄然,半晌不语。
黄蓉说道:“这位哥哥姓郭。长辈姓黄,一时髦起,在湖中猖獗高歌,未免有扰父老雅兴了。”那渔人笑道:“得聆浊音,胸间尘俗顿消。鄙人姓陆。两位小哥本日但是初度来太湖旅游吗?”郭靖道:“恰是。”那渔性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劝客。四碟小菜虽不及黄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并皆精洁,宛然是朱门巨室之物。
那僮儿跟着郭靖黄蓉去还船取马,行了里许,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牵了马匹入船,请郭黄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矫健船夫摇橹扳桨,在湖中行了数里,来到一个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船埠上停靠。上得岸来,只见前面楼阁纡连,竟是好大一座庄院,过了一道大石桥,来到庄前。郭黄两人对望了一眼,想不到这渔人所居竟是这般宏伟的巨宅。
两人到市镇去买了一匹马代步,绕到那戴家宅第门前,见门前“大金国钦使”的灯笼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颜康已经出发,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郭靖与黄蓉见庄内陈列华丽,雕梁画栋,极穷巧思,比诸北方朴素雄大的庄院另是一番气象。黄蓉一起看着庄中的门路安插,脸上微现惊奇。
远了望去,唱歌的恰是阿谁垂钓渔父。歌声激昂排宕,甚有气势。
穆念慈双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颜康那推测她会在这当儿使出武功,双手顿时给她格开。穆念慈跃下地来,抢过桌上的铁枪枪头,对准了本身胸膛,垂泪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穆念慈道:“我虽是个流散江湖的贫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4、不知自爱之人。你如真敬爱我,须当敬我重我。我此生决无别念,就是钢刀架颈,也决意跟定了你。将来……将来如有洞房花烛之日,天然……自能如你所愿。但本日你若想轻贱于我,有死罢了。”这几句话虽说得极低,但斩钉截铁,没涓滴犹疑。
过了三进天井,来到后厅,只听那渔人隔着屏风叫道:“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东书房恭候。”三人转过屏风,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戴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鹅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黄二人入内坐下,陆冠英却不敢坐,站在一旁。
黄蓉与郭靖将划子系在渔舟船尾,然后跨上渔舟船头,与那渔人作揖见礼。那渔人坐着行礼,说道:“请坐。鄙人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两位恕罪。”郭靖与黄蓉齐道:“不必客气。”两人在渔舟中坐下,打量那渔翁时,见他四十不到年纪,神采枯瘦,仿佛身患沉痾,身材甚高,坐着比郭靖高出了半个头。船尾一个小童在煽炉煮酒。
完颜康目送她越墙而出,怔怔入迷,但见风拂树梢,数星在天,回进房来,铁枪上泪水未干,枕衾间温香犹在,回想刚才之事,真似一梦。见被上遗有几茎秀发,是她先前挣扎时落下来的,完颜康捡了起来,放入了荷包。他初时与她比武,原系一时轻浮功德,绝无缔姻之念,那知她竟从京里一起跟从本身,每晚在窗外瞧着本身影子,如此款款密意,不由得大为所感,而她持身明净,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时浅笑,一时感喟,在灯下反覆思念,倒置不已。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苦衷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完颜康对她又敬又爱,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告终以后,自当尽快前来亲迎。此生此世,决不相负。”
郭靖听得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黄蓉浅笑道:“不错,这叫做‘国有道,稳定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稳定,强者矫。’”郭靖问道:“这两句话是甚么意义?”黄蓉道:“国度政局腐败,你做了大官,但稳定畴前的操守;国度朝政败北,你宁肯杀身成仁,也不肯亏了时令,这才是响铛铛的好男儿大丈夫。”郭靖连连点头,道:“蓉儿,你怎想得出这么好的事理出来?”黄蓉笑道:“啊哟,我想得出,那不成了贤人?这是孔夫子的话。我小时候爹爹教我读的。我爹爹便是‘国无道,至死稳定’。那本来是‘强者矫’,但是人家反说他是‘老邪’。”郭靖叹道:“有许很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如果多读些书,晓得贤人说过的事理,必然就会明白啦。”
两人未到门口,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过来相迎,身后跟着五六名从仆。那后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时。”郭黄二人拱手谦谢,见他身穿熟罗长袍,脸孔与那渔人模糊类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矫健。郭靖道:“就教陆兄大号。”那后生道:“小侄贱字冠英,请两位直斥名字就是。”黄蓉道:“这那边敢当?”三人说着话走进内厅。
两人谈谈说说,不再划桨,任由小舟随风飘行,不觉已离岸十余里,只见数十丈外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钓,船尾有个小童。黄蓉指着那渔舟道:“烟波浩淼,一竿独钓,真像是一幅水墨山川普通。”郭靖问道:“甚么叫水墨山川?”黄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着色彩的丹青。”郭靖放眼但见山青水绿,天蓝云苍,落日橙黄,朝霞桃红,就只没黑墨般的色彩,摇了点头,茫然不解其所指。
一阵轻风吹来,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头,黄蓉顺手荡桨,唱起歌来:
黄蓉与郭靖说了一阵子话,回过甚来,见那渔人仍端端方正的坐在船头,钓竿钓丝都纹丝不动。黄蓉笑道:“此人耐烦倒好。”
那渔人道:“寒舍就在湖滨,不揣冒昧,想请两位去盘桓数日。”黄蓉道:“靖哥哥,如何?”郭靖还未答复,那渔人道:“舍间四周很有峰峦之胜,两位归恰是游山玩水,务请勿却。”郭靖见他说得诚心,便道:“蓉儿,那么我们就打搅陆先生了。”那渔人大喜,命僮儿荡舟归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们先去还了船,另有两匹坐骑寄在那边。”那渔人浅笑道:“这里一带朋友都识得鄙人,这些事让他去办就是。”说着向那僮儿一指。郭靖道:“小可坐骑性子很劣,还是小可亲身去牵的好。”那渔人道:“既是如此,鄙人在舍间恭候台端。”说罢划桨荡水,一叶扁舟消逝在垂柳深处。
完颜康满腔情欲立时化为冰冷,说道:“有话好好的说,何必如许?”
陆庄主意黄蓉细观丹青,问道:“老弟,这幅画如何,请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大胆胡说,庄主别怪。”陆庄主道:“老弟但说无妨。”黄蓉道:“庄主这幅丹青,写出了岳武穆作这首《小重山》词时壮志难伸、彷徨无计的表情。只不过岳武穆大志壮志,乃是为国为民,‘白首为功名’这一句话,或许是避嫌养晦之意。当年朝中君臣都想跟金人媾和,岳飞力持不成,只可惜少人听他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两句,传闻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无可何如的表情,却不是公开要和朝廷作对。庄主作画写字之时,却似是一腔愤激,满腔勉强,笔力当然雄浑之极,但锋芒毕露,像是要跟大仇敌拚个你死我活普通,只恐与岳武穆忧国伤时的原意略有分歧。小可曾听人说,书画笔墨倘若过求有力,少了圆浑含蓄之意,或许尚未能说是极高的境地。”
黄蓉回到客店安睡,自发做了一件功德,大为对劲,一宵甜睡,次晨对郭靖说了。郭靖本为这事出过很多力量,当日和完颜康打得头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结婚,这时听得他二人两情调和,也甚欢畅,更欢乐的是,丘处机与江南六怪从今而后,再也不能逼迫本身娶穆念慈为妻了。至于华筝的婚事,归副本身并不预备和她攀亲,感觉也不必向黄蓉提及,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顿时精力大旺。
黄蓉的衣衿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笑道:“畴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儿,你讲这故事给我听。”黄蓉将范蠡如何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如何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说了,又陈述伍子胥与文种却如何别离为吴王、越王所杀。
这词黄蓉曾由父亲教过,晓得是岳飞所作的《小重山》,又见下款写着“五湖废人病中涂鸦”八字,想来这“五湖废人”必是那庄主的别号了。但见书法与丹青中的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戟,不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普通。
穆念慈听他认错,心肠当即软了,说道:“我在临安府牛家村我寄父的故居等你,随你甚么时候……央媒前来。”顿了一顿,低声道:“你一世不来,我等你一辈子罢啦。”
郭靖见她眼中模糊似有泪光,正要她讲解歌中之意,俄然湖上飘来一阵苦楚的歌声,曲调和黄蓉所唱的一模一样,恰是这首《水龙吟》的下半阕:
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么,只觉倒也都很好听。黄蓉听着歌声,却呆呆入迷。郭靖问道:“如何?”黄蓉道:“这是我爹爹常平常唱的曲子,抒写一个老年人江上泛舟,想到半壁江山为仇敌所侵犯,情怀哀思。想不到湖上的一个渔翁竟也会唱。我们瞧瞧去。”两人划桨畴昔,只见那渔人也收了钓竿,将船划来。
黄蓉道:“我们到湖里玩去。”找到湖畔一个渔村,将马匹存放在渔家,借了一条划子,荡桨划入湖中。离岸渐远,四望空旷,真是莫知六合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六合。
完颜康悄悄起敬,说道:“妹子你别活力,是我的不是。”当即下床,点亮了烛火。
穆念慈嫣然一笑,回身出门。完颜康叫道:“妹子别走,我们再说一会话儿。”穆念慈转头挥了挥手,足不断步的走了。
两人沿途游山玩水,沿着运河南下,这一日来到宜兴。那是天下闻名的陶都,青山绿水之间掩映着一堆堆紫砂陶坯。
两船相距数丈时,那渔人朗声道:“湖上喜遇佳客,请过来共饮一杯如何?”黄蓉听他吐属风雅,更悄悄称奇,答道:“只怕打搅父老。”那渔人笑道:“佳宾难逢,大湖之上,萍水相逢,更足畅人胸怀,快请过来。”数桨一扳,两船已经靠近。
更向东行,不久到了太湖边上。那太湖襟带三州,东南之水皆归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称五湖。郭靖从未见过如此大水,与黄蓉联袂立在湖边,只见长天远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苍翠,矗立于三万六千顷波澜当中,不由仰天大呼,极感喜乐。
唱到厥后,声音渐转凄惨。她唱完后,对郭靖道:“这是朱希真所作的《水龙吟》上半阕,爹爹常常唱的,是以我记得。”
“回顾妖氛未扫,问人间豪杰那边?奇谋报国,不幸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桌,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黄蓉又道:“我花了很多时候去读书,这当儿却在悔怨呢,我若不是样样都想学,磨着爹爹教我读书画画、奇门算数诸般玩意儿,如果一向用心学武,那我们还怕甚么梅超风、梁老怪呢?不过也不要紧,靖哥哥,你学会了七公的‘降龙十八缺三掌’以后,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点头道:“我本身想想,多数还是不成。”黄蓉笑道:“可惜七公说走便走,不然的话,我把他的打狗棒儿偷偷藏了起来,要他教了你那余下的三掌,才把棒儿还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学得这十五掌,早已心对劲足,怎能跟七公他白叟家这般混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