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8章 射雕英雄传(168)
欧阳锋哈哈大笑，说道：“你儿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儿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连虎等人脸上缓缓横扫畴昔，阴沉沉的道：“那一名豪杰不平，请站出来发言！”
杨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双目斜睨，欲寻逃路。完颜洪烈也悄悄心惊，待鸦声稍低，说道：“这女子疯疯颠颠，欧阳先生怎能信她的话？令侄是小王礼聘东来，小王父子倚重得紧，岂能无缘无端的伤他？”
欧阳锋听了这几句浑没出处的话，如堕五里雾中，连问：“甚么话？”
世人不由得同时后退，那敢开口？
彭连虎等虽碍着欧阳锋，但想完颜洪烈是金国王爷，欧阳克的仇怨总能设法化解，见杨康神采惶急，当下或抢上慰劳，或奔至黄蓉面前，连叫：“快取解药来救治小王爷。”却都尽量离得欧阳锋远远地。
第三十六回
杨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觉，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叫恶鬼来吃了你。”傻姑很为惊骇，连声承诺：“噢，噢。”只听得衣服悉索之声，她已蒙头睡倒。
欧阳锋嘿嘿嘲笑，一转头不见了杨康地点，忽听啪的一响，又是“啊哟”一声惊呼，只见杨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鲜血淋漓，神采惨白。
黄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岛上与他相遇，给他打了一拳。这拳打在我左肩，软猬甲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这软猬甲便是第二条沙鱼。刚才小王爷出掌抓我，天网恢恢，恰好抓在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刺进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条沙鱼。”
欧阳锋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跃起，盘着双膝悄悄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臂膀，喝道：“他干么要杀我侄儿？快说！”傻姑猛吃一惊，叫道：“不是我杀的，别捉我，别捉我。”她用力挣扎，但欧阳锋手如钢钳，那边挣扎得脱，又惊又怕，不由得哭出声来，大呼：“爹呀！”
雄师西征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只把杨康听得更加惊惧。这时月光从庙门中斜射出去，照在神像之前，杨康避开月光，悄悄走到黄蓉背后，但听她道：“那男的说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算。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我早有此意，只他门中向来有个端方，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黄蓉虽未说出那说话之人是谁，但说话调子，将杨康的口气学得维妙维肖。杨康自幼善于中都大兴府，母亲包惜弱却乃临安府人氏，是以说话兼混南北，黄蓉这么一学，无人不知那人便是杨康。
傻姑道：“我见到的，是好兄弟……”只听叮当两响，两件暗器跌落在地。黄蓉笑道：“小王爷，你让她说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伤她？”杨康怒道：“这傻子胡说八道，甚么大话都说得出来。”黄蓉道：“傻姑，你说好啦，这位爷爷爱听。”傻姑道：“不，好兄弟不准我说，我就不说。”
世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欧阳锋的怪蛇本来如此短长，又想杨康设毒计害死江南五怪，到头来却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当真报应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阵寒意。
这时杨康势如发疯，不住在地下打滚。梁子翁想抱住他，又怎能近身？
黄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头虽响，却也只凭得侠义二字，若说到工夫技艺，如安在你欧阳伯伯眼里。你们两人这般大费周章，定是另有图谋。”欧阳锋笑道：“小丫头聪明机警，料来也瞒你不过。”黄蓉道：“我猜上一猜，倘若猜错，欧阳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岛上之初，本盼全真诸子和我爹爹斗得两败俱伤，你来个卞庄刺虎，一举而灭了全真教和桃花岛。那知到得迟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羽士都已离岛他往。小王爷查问傻姑，得知六怪却在，嗯，因而你们两位大显技艺杀了五怪，假装是我爹爹所为，再将岛上哑仆尽数杀死，毁尸灭迹，今后更无对证。恐怕南希仁说出本相，是以说甚么也要找到他来杀了。今后事发，洪七公、段皇爷等岂能不与我爹爹难堪？小王爷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岛后毁去你们留下的各种陈迹，是以用心放柯镇恶逃生。此人眼睛瞎了，嘴里舌头却没烂掉。他本相瞧不见，胡言乱语倒是会说的。”
黄蓉尖声叫道：“鬼，鬼，断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杀了那断腿的公子爷，他来找你讨命啦！”静夜当中，这几句话听来当真令人寒毛直竖。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杀的，是好兄弟杀……”一言未毕，呼、蓬、啊哟三声连响，本来杨康俄然跃起，伸手往傻姑天灵盖上抓落，却给黄蓉以打狗棒甩了个筋斗。
这一脱手，殿上立时大乱，沙通天等将黄蓉团团围住。
欧阳锋听黄蓉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接着道：“这女子说得不错啊，那男的又如何说？”
黄蓉道：“那天断了腿的公子爷抱着一个女人，你说她长得斑斓么？”傻姑道：“斑斓得很啊，她到那边去啦？”黄蓉道：“你知她是谁？你不晓得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对劲，鼓掌笑道：“我晓得的，我晓得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欧阳锋连问数声，只把傻姑吓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着一双眼睛发楞。黄蓉柔声道：“傻姑别怕，这位爷爷要给糕你吃。”这一语提示了欧阳锋，想到越是强加恐吓，傻姑越不敢说，从怀中取出一个作干粮的冷馒头，塞在她手里，左手又松开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给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馒头，兀自惊惧，说道：“爷爷，你抓得我好痛啊，你别抓我。”欧阳锋温言道：“傻姑乖，傻姑听话，爷爷不抓你了。”
沙通天道：“小王爷，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双臂，不料杨康右手反勾，拿住他左手手腕，伸手在他左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仓猝摔脱，呆了一呆，只觉左臂微微麻痒，不由心胆俱裂。黄蓉冷冷的道：“第四条沙鱼。”
世人都道黄蓉信口胡说，傻姑既已睡着，此事当无下文，因而或卧或倚，渐入眠乡。正蒙眬间，忽听傻姑大喊一声，跃起家来，叫道：“别扭我！好痛啊！”
黄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我叫爷爷来领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黄蓉道：“那么你说，好兄弟在你家里杀人，他杀了个甚么人？”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悲忿，又惭愧。只听欧阳锋叹道：“我真恋慕黄老邪生了个好女儿。诸般颠末，委实盘曲甚多，你却统统猜得明显白白，有如亲眼目睹普通。小女娃儿，你当真聪明得紧啊。”
黄蓉道：“欧阳伯伯，我记得你曾跟老顽童打过一次赌。你将怪蛇的毒液给一条沙鱼吃了，这鱼中毒身后，第二条沙鱼吃它的肉，又会中毒，如此传播，可说得上流毒无穷，是也不是？”欧阳锋笑道：“我的毒物若无特异之处，那‘西毒’二字难道浪得浮名？”黄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条沙鱼。”
黄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说给你听，决不增减一字，请你解给我听。我没见两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谁，也不知女的是谁。只听得那男的说道：‘我杀欧阳克之事，倘若鼓吹出去，那还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惊骇，昨日就不该杀他。他叔父虽短长，我们远走高飞，他也一定能找得着，并且他压根儿不知是你下的手。’”
完颜洪烈上前扶住，问道：“康儿，如何啦？那边受了伤？”顺手拔出腰刀，递在他手里，猜想欧阳锋决不能善罢，只盼仗着人多势众，父子俩今晚能逃得性命。杨康忍痛道：“没甚么。”刚接过腰刀，俄然手麻有力，呛啷一响，腰刀跌落，忙哈腰去拾，说也奇特，手臂生硬，已不听使唤。这一惊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捏，竟涓滴没知觉。他昂首望着黄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针伤我。”
黄蓉淡淡的道：“我软猬甲不喂毒，不必庸人自扰。这里自有杀他之人，我又何必伤他？”
彭连虎与沙通天夙来交好，他又善使毒药，晓得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飕的一声，将沙通天左臂半条臂膀砍了下来。侯通海还未明白他的企图，大呼：“彭连虎，你敢伤我师哥？”和身扑上，要和他冒死。沙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站住！彭年老是为我好！”
旁人在黑暗中没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害，只不知是黄蓉还是欧阳锋所为。世人顾忌欧阳锋了得，谁也不敢出声。
本来杨康听黄蓉揭露本身奥妙，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跃起，伸手爪疾往她头顶抓下。黄蓉学着他调子说话之时，料知他必来暗害，早有防备，她武功远比杨康为高，听得风声，当即向右边避，这一抓便落在她左肩。杨康这一下“九阴白骨爪”用上了尽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十指连心，痛得他几乎立时昏晕。
完颜洪烈不去理他，向部下的家将武师喝道：“还不快扶小王爷？”
黄蓉好生奇特，转头见欧阳锋也大有惊奇之色，再瞧杨康时，却见他满面堆欢，咧嘴嘻笑，乌黑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显得诡异无伦，心念忽动，说道：“本来是欧阳伯伯下的毒手。”
杨康忽从地上跃起，砰的一声，发拳将梁子翁打了一个筋斗。完颜洪烈站起家来，叫道：“快扶小王爷去临安，我们赶请名医给他治伤。”欧阳锋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那一个名医治得？又有那一个名医不要性命，敢来坏我的事？”
却听黄蓉说道：“傻姑，这个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带我回家去。我不爱在阿谁岛上玩。我要回家去。”黄蓉道：“你回家干甚么？你家里死过人，有鬼。”傻姑“啊”的一声，惊道：“啊，我家里有鬼，有鬼！我不归去啦。”黄蓉道：“那小我是谁杀的？”
却听得杨康惨淡大呼：“我……我……我动不来啦！”但见他双膝曲折，身子渐渐垂下，口中收回似人似兽的呵呵之声。
欧阳锋道：“桃花岛的总图，本来在我侄儿身上，厥后到了你手里，我问你启事，你说因和我侄儿交好，借了来想学五行八卦的窜改。我当时另有些不信，本来你杀了他以后，据为己有，是不是？”杨康不住颤栗，不敢答复。
黄蓉只如不见，伸左手指着庙门，叫道：“断腿的公子爷，你来，傻姑在这儿！”傻姑向庙门望去，黑沉沉的不见甚么，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黄蓉的袖子，急道：“别来找我讨命，是好兄弟用铁枪头杀的，我躲在厨房门后瞧见的……断腿鬼，你，你别找我啊！”
完颜洪烈走到欧阳锋面前，俄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先生，你救小儿一命，小王永感大德。”完颜洪烈虽知杨康不是他亲儿，但杨康一出世便叫他“爹爹”，自幼由他扶养长大，他钟爱包惜弱，爱屋及乌，对杨康一向如亲儿无异。
此言一出，欧阳锋更没半点狐疑，他素知本身的私生子生性风骚，必因调戏穆念慈起祸，但欧阳克武功高强，虽双腿受伤，杨康也远不是他敌手，不知如何侵犯，转头向杨康道：“我侄儿不知好歹，冲犯了小王妃，真正罪该万死了。”杨康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欧阳锋厉声喝问：“是谁杀的？”杨康只吓到手脚麻软，额头满是盗汗，平时的聪明机变俄然消逝，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欧阳锋奇道：“瞧他模样，确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要他尝尝这个滋味，小丫头给我代庖，妙极，妙极。只这怪蛇天下唯我独占，小丫头又从那边得来？”黄蓉道：“我那有怪蛇？这原是你下的毒，说不定你本身也还不知。”欧阳锋道：“这倒奇了。”
世人听她忽问杨康杀人之事，都觉惊奇。杨康却心下怦怦乱跳，右手暗自运劲，心想这傻姑倘若当真要透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为，即使惹起欧阳锋狐疑，也只得以九阴白骨爪杀手将她毙于当场，又想：“我杀欧阳克时，只穆念慈、程瑶迦、陆冠英三人见得，莫非动静终究泄漏了出去？嗯，多数这傻姑当时也瞧见了，只我没留意到她。早知如此，在桃花岛上便该一并杀了她，免留祸胎。”
黄蓉叹道：“欧阳伯伯，你不须怪小王爷狠心，也不须怪你侄儿风骚，只怪你本身本领太高。”欧阳锋奇道：“为甚么？”黄蓉道：“我也不晓得为甚么。只是我在牛家村时，曾听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说话，好生不解。”
杨康俄然高高跃起，头顶几乎撞着横梁，指着完颜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妈，又想来害我！”完颜洪烈急退几步，脚下一个踉跄。
欧阳锋万料不到爱子竟是杨康所杀，但想别人能扯谎，傻姑所言必然不假，悲怒之下，反哈哈大笑，瞋目向杨康道：“小王爷，我侄儿当真该死，杀得好啊，杀得好！”笑声森寒，话声凄厉，大家耳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细针同时在耳内钻刺普通，忍不住身子颤抖，牙齿相击。只听得群鸦乱噪，呀呀哑哑，夹着满空羽翼振扑之声，倒是塔顶千百头乌鸦为欧阳锋笑声惊醒，都飞了起来。
欧阳锋皱眉思考，仍然不解，说道：“请你说得明白些。”
这时古庙中沉寂无声，只待傻姑开口。柯镇恶更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过了半晌，傻姑始终不说，只听得鼾声渐响，她竟睡着了。杨康松了口气，手心中满是盗汗，深思：“这傻姑留着终是祸患，必当想个甚么法儿除了她。”斜目瞧欧阳锋时，见他闭目而坐，月光照着他半边脸面，显得神情淡然，似对刚才的对答全未留意。
黄蓉幽幽的道：“欧阳伯伯赞得我可太好了。现下郭靖中你之计，和我爹爹势不两立。等你明儿救了我爹爹，倘若你侄儿尚在，唉，当日婚姻之约，莫非不能旧事重提么？唉，真令人神伤！”欧阳锋心中一凛：“她忽提此事，是何企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