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太史公祠前
瞧着天气还早,此处又僻静,刘粲便命从人于祠前树下放开毡毯,摆上酒菜来,与几名参军共饮。说说地形,谈谈战事,刘粲表情一放松,不由很多喝了几杯,略略带上了三分酒意,他俄然间就问王琰等人:“卿等觉得,史迁与班孟坚,谁为良史啊?”
田崧从速伏地赔罪,刘粲笑着摆摆手:“又非朝堂之上,我朝之名也不由卿所定,何罪之有?”随即命侍从给几位参军满酒,他本人则又长鲸吸海普通干了一盏,然后话题再次转换——“但不知何年何月,才气混一六合,重开夏天……”
王琰等人正待安慰,刘粲却俄然间光起火来了,把酒盏朝毡毯上狠狠一掷,说:“裴该,孺子耳,祖逖,老革耳,我畴前全未曾闻此二人之名,如何顷刻间便能崛起,乃至夺我河南、关中?昔在偃师与彼等对峙时,孤便感受,来其一必无可惧,合其二……嘿嘿,堪为国度之患!”
这也是几百年来的风行评价,士林中遍及以为班固著史,才气在司马迁之上,《汉书》也写得比《史记》为好。但是刘粲闻言,却笑着摇一点头,说:“一定……”
刘粲笑着打断他的话:“于卿所言诸史,孤亦稍有浏览,多不过拾《东观》之余唾罢了,距班、马远甚……”随即一皱眉头,说:“薛莹得非吴人乎?汉史何得由吴人述作?我朝既然绍继炎刘正统,自当由我朝史家为后汉作书。”
王琰道:“是故太师等劝殿下善抚雍王、赵公……”
他这话参军们都不好接,王琰、田崧对视一眼,田崧只好尝试着把话题给转返来:“国度大事,非臣等所敢置喙,臣等唯善辅殿下,以成此战,以建此功罢了。但不知于摧破劈面晋寇,殿下有何腹案啊?”
王堂拍拍胸脯,答复道:“末将之能,军帅素知,唯喜陷敌破阵,不耐烦久守,现在最多旬日,想必多数督必遣救兵到来,是故才肯请命西向龙亭。则军帅之谋,正中末将下怀,有机遇劈面破敌,岂能无信心啊?”
田崧所言不差,他刚才瞧见的公然就是司马迁的祠堂,墓在祠后。不过兵荒马乱多年,祠中已无人看管,供案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就连牌位都倾倒在一旁。刘粲上前,恭恭敬敬地扶正牌位,但是无香可上,只能撮一堆土充数,然后朝牌位拱了拱手。田崧等几名晋朝士人出身的,则撩衣膜拜,稽了个首。
以为《史记》的成绩在《汉书》之上,这类评价在后代比较风行,主如果班固过于装点统治者了,不象司马迁,勇于抒发胸臆,借著史来畅快淋漓地表达本身的政治观点。刘粲也算是发前人之未发,对于他这番谈吐,王琰、田崧等人实在并不觉得然,但是基于对方的身份,只能唯唯罢了,并不敢劈面加以回嘴。
王琰当即呵叱道:“田君慎言!昭烈而至孝怀(即后主刘禅),不能规复皇基,局促于巴蜀穷僻之地,故此以地名之。今我朝虽雄起于晋,必将混一六合,重开夏天,又岂能以地名之呢?!”刘备那是盘据政权,以是才会被叫做“蜀汉”,我们是盘据政权吗?你这话但是极度的政治不精确啊!
此人喝多了,本有各种分歧的表示形状,有的冲动,有的怠倦,有的引亢高歌,有的卧倒即眠,刘粲根基上属于前一种,脑细胞极度活泼,奇思怪想层出不穷,但同时重视力却不免涣散,以是任何一个话题都不成能悠长持续下去,说着说着,他思路就不晓得飘哪儿去了。
“蓬山左营”督王堂当即请令,说末将愿往。陶侃就问你筹算如何办,如何堵塞胡军?王堂答复道:“贼难行远,若欲夹攻我军,必自龙亭下平。军帅此前便已料知,在山下设垒,以塞其道,末将自当据垒而守,必不使胡寇一兵一卒出于山地。”
刘粲筹算派兵登下台垣,绕道以袭晋军以后,陶侃久驻冯翊,对郡本地形勘察得非常细心,他又怎能够料算不到呢?是以鄙人寨以后,便即召聚众将,问道谁情愿去守备我军西侧,以防胡寇下平啊?
王琰说“此处丘陵亦不甚高,且顶部平坦”,这类地形在后代有个专驰名词,叫做“塬”,此中顶部最为平坦,且面积较大的,称为“台垣”。
田崧答道:“皆为良史,但若强要别其高低,则司马公不如班孟坚。”
陶侃沉吟道:“我亦不知……倘若平常比武,我恃地形之狭,能够顺利遏阻胡贼,以待救兵到达。然现在刘粲急渡而来,料其军中粮秣必不充盈,若在此为我所阻,将难以深切冯翊,粮尽必退,则多日运营,都成泡影。故此,或许会不计伤亡,尽力以猛攻我……毕竟众寡差异,若纯斗力,胜负难料啊。”
刘粲说我们也已经看过了晋军的摆设——“卿等觉得如何?”
王琰等民气道,你所言有理,但我朝……也得有史家才成啊!正筹算对付几句,说甚么且待天下底定以后,这写史乘之事么,天然会提上议事日程,谁想刘粲的话题却又刹时飘远了,忽出怪问:“自高祖而至孝平,史称前汉,将光武以下,直至孝愍(即汉献帝刘协),名为后汉。则我朝又将名之为何呢?”
陶侃平素不如何爱说话,但一来裴寂名为司马,实在是裴该亲命的监军,实际上若逢特大变故——比方说发明主将有流亡乃至于投敌的怀疑——他是有权力临时消弭陶侃职务的,必将不能冰脸相对;再则裴寂这小子家奴出身,惯会看眼色、拍马屁,他晓得裴该对陶侃留意甚深,又很信赖,几近不当是部下,而跟对待卞壸似的,引为同侪,以是平常对陶士行恭敬得不得了,几近执弟子礼,这对弟子么,总需求谆谆教诲一番。故此陶侃耐着性子解释说:
王琰答道:“陶士行公然当世名将,堡垒甚完,布阵周到,加上地形狭小,正面对攻,恐难急破,若待裴该率救兵来,不免拖延日久……粮秣恐不敷支应雄师久驻敌境,直至岁末。是故臣建议殿下别遣一军……”
裴寂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笑笑,说:“且待接战后,再定去处……”这还没开打呢,我就先跑了,将来如何跟多数督交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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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右手正端着酒盏,让侍从给倒酒呢,这么一拍大腿,浑身一震,侍从一个掌控不住,酒就全洒出来了,几近浇刘粲一胸脯。刘粲勃然大怒,当即喝令将那侍从绑了,斩首来报!
田崧随口答道:“昔昭烈天子绍继汉统于蜀,俗名为‘蜀汉’,则我朝都平阳,属晋地,或将名之为‘晋汉’?”
“即以此番西征论,朝中多有烦言,欲孤多积聚数载,再可与晋寇争锋。但是唯独孤可在平阳积聚吗?裴该在关中、祖逖在河南,若不往攻,亦将日雄日大,诚恐数年以后,官军更可贵渡大河……”
刘粲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刘曜丧败以后,或者可抚,石勒之势如日中天,还如何抚得?今彼所领田土,几近三倍于朝廷,户口、兵马,亦可与朝廷相拮抗,自据襄国,坚不来朝,清楚反心已彰!诚恐孤此番便取了关中,异日再兼并河南,终将挥师而东,与那羯……石勒相斗!”随即嘲笑一声:“国度之大患,恐怕不在长安、洛阳乃至建业,而在襄国!”
随即解释道:“世皆觉得,班书精密,而迁书柬约,以是左迁而右班。但是《汉书》又非班孟坚一人所作,书未成而其人已逝,女弟班昭,及弟子马续清算之,始成本日所见之宏文。且在孤看来,史迁文才超脱、笔力雄奇,班孟坚则唯谨慎罢了。《汉书》中叙武帝之前事,多以《史记》为本,略略补充罢了,尚不失其神韵,至于武帝今后,无本可依,便灵气顿失了……”
不过刘粲随即就叹了口气,说:“不知班孟坚以后,谁能更加后汉著史啊!”
裴寂连连点头,说“受教了”,然后又问:“军帅觉得,我军在此,可阻胡军几日?”
王琰拱手道:“殿下何必喟叹?我朝建业不久,军势却猛若烈火,既克洛阳,复掳晋主,晋寇几至覆亡。人之将死,必有回光返照,国之将亡,忠臣、义士出焉——如昔赵之衰而有李牧,楚将覆而生项燕,秦祚朝夕亡,而章邯破杀项梁……现在天命在汉,裴、祖必鄙人能挽其倾,只须我朝君臣一心,高低一体,必能复取关中、河南,俘裴、祖而灭晋祚!殿下勿忧。”
刘粲苦笑道:“卿说得好,只要君臣一心,高低一体,天下自定,但是……谁来与孤一心?刘乂若与孤一心,河南安能得而复失?刘曜若与孤一心,如何连一冯翊都不能守?石勒若与孤一心,既得并州,何不拱手以献朝廷?我此番若能得并州粮秣、士卒,貔貅十万以临大江,又安虑裴、祖啊?何故裴、祖能一心,而我朝将帅却偏不能同仇敌忾?”
合法秋冬之交,气候不算过分酷寒,山间草木也不甚黄,风来沙沙作响,与山下的人喊马嘶、连营列寨、杀气腾空,仿佛美满是两个天下。刘粲踞坐而饮,就感觉数月间筹划西征的繁忙与烦躁全都一扫而空,说不出的舒畅、温馨。
陶侃摇点头,说“不当”,随即解释道:“敌众我寡,我只能予将军两千步兵,而彼处地不甚险、垒不甚坚,若胡寇将偏师来,固可堵塞,但恐为其探知我真假,再遣声援,则恐难以久守。侃之意,若贼军众,将军恪守,若所来少,可放其略略入平,然后以堡垒束缚之,以兵卒切割之,务求极大杀伤。若能大破敌,刘粲或许不敢再来。但是如此用兵,甚为艰险,一旦失误,难遏敌势,将军果有信心领命么?”
胡晋对峙的这一段,其西侧亦有大片台垣,延长出十六七里之遥,确乎并不难行。这类地形在数十上百万年前就已经构成了,但是地貌却与后代大不不异,因为尚未遭到过分垦殖,西北风照顾来的沙土也不甚多,故而植被,特别是乔木,比两千年后要繁密很多了。
陶侃说好,当即命王堂率领两千本部兵马,前去龙亭守备。司马裴寂坐在边上一声不吭——他本无军事才气,裴该也曾几次关照,说你不要随便干与主官的军务,负好监军之责便可,以是普通这类军事集会上,他都咬着牙假装哑巴——但在散会后,却悄悄地扣问陶侃,说:“我看军中诸将,陆衍老成,董彪谨慎,而莫怀忠世故,若论勇锐,无人可比王堂,军帅为何不使他正面对敌,却要遣向他处啊?”
“我也知王堂甚勇,可为甄随之亚,只是无其放肆耳。现在我军以恪守为要,待大司马救兵来,始可与胡军决斗,则要王堂无用——若甄随在,或可命其冲锋陷阵,以攻代守,但王堂不但不如甄随,其部勇锐也不若‘劫火中营’,强命出战,反易好事。故此别遣以敌胡之偏师,或者可收奇效啊。”
来到祠堂前面,他们又向司马迁的宅兆行了礼。坟前有碑,打扫灰尘,细察其字,公然是永嘉四年所立。刘粲就说了:“史迁也算先贤大师,待孤收取关中,需求补葺祠堂,并遣人关照、洒扫。”
刘粲再次打断他的话,一边把地上的酒盏捡起来,一边笑着说:“为将有善攻者,有善守者,善攻者不成正撄其锋,善守者不成强撼其垒。但是陶侃之阵,在孤看来,攻守一体,貌似无隙可乘,实在一定难破。正如班孟坚之《汉书》,唯四平八稳罢了,则其进退,必不难料。我意明日使乔车骑先尝敌,再用卿计,遣一军登山绕至厥后……”说着话提左手一拍大腿:“旬日以内,需求破敌!”
随即瞥了裴寂一眼,说:“司马不必犯险,不若先归郃阳去吧。”
田崧拱手道:“后汉之史已有,如谢承《后汉书》、薛莹《后汉记》、司马彪《续汉书》、华峤《汉后书》等,亦颇浩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