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第四十一章、争天

裴该眉心略略一跳,仿佛意动。

裴该此前始终踌躇,要不要救晋愍帝,乃至一度想要付诸天意——我工夫做足了,援助祖逖北伐,祖士稚要能救得了你,是你命大,若救不得,是你命该如此。比及祖逖没跟本身打号召就往前冲,成果冲了一波冲不动了,裴该也就临时息了北伐的动机。

裴该点点头,表示明白——要晓得这年代最忌讳以帝王类比臣僚,哪怕是多少年之前的帝王,也非实际人臣所可比类,不然必定被人思疑是有篡僭之心。以是裴嶷才先打号召:我拿刘邦作比只是说着便利罢了,归正这儿也没外人,你可千万别多心,也别出去跟人说啊。

裴该仍然沉吟不语。他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年间,倘若遵循本来汗青的走向,长安城便会被攻破,晋愍帝司马邺会沦为阶下囚,故此在救与不救之间,始终踌躇。若往援救,愍帝能存,建康政权的位置就很难堪,司马睿再做不成晋元帝,他或许不会有甚么设法,但麾下那些南渡侨客呢?起码王敦是毫不会向长安昂首的,恐怕南北之间烽烟复兴,本身夹在中间很难做人。并且石勒还在河北,若与胡汉联手来攻,兖、豫将会岌岌可危啊。

“文约此前问我,卿率师西征,未见胡虏即沿江而归,企图安在,”裴嶷一字一顿地说道,“某私心揣测,文约大抵是有三重顾虑。”

该如何办呢?本身这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退不返来,并且实话说,对于开端服从还是比较对劲的,那下一步又该如何走?裴该不由起家下榻,朝着裴嶷深深一揖:“徐州本非立业之佳处,该亦常虑此,然不得良策——还请叔父教我。”

裴嶷说:“闻昔日霸王在乌江,亦云非战之罪,天不佑护耳,但是……公然是高天子得上天眷顾,汉合当兴,楚合当灭么?古来豪杰之士能够成绩其功业者,在势而不在天啊!”这话里的意义:胜利了就说是自家斗争而至,失利了就说是老天爷不保佑,实在不过给本身找借口罢了——文约你也是这类人吗?

徐州不是逐鹿中原的最好按照地,这点裴该天然清楚,他毕竟比裴嶷还多了两千年的见地,古往今来,哪有占有淮河两岸的权势能够谋夺天下的?从徐偃王开端,直到元末龙凤政权,都没有甚么好了局——朱元璋也是在徐州四周起事的,但他先得渡江进据西吴,这才生长起来,终究摈除鞑虏,规复中原。

裴该闻言,点一点头,说:“前岁文秀公(裴徽)曾孙行之自长安来使徐,与我备言关中情势,以是知之。”

“诸葛孔明在蜀中,明知小大之势,却偏要连岁北伐,以求一逞。我听闻文约颇重孔明,莫非觉得他此举是劳民黩武,毫无胜算吗?为巴蜀之一隅,难抗中国,对峙愈久,则中国愈强而巴蜀愈弱。故此孔明非逆天也,实在争天!”

就听裴嶷又说:“昔汉高祖被项羽封为汉王,烧绝栈道,冒充不与中国相通,实在暗渡陈仓,掩袭三秦,前后不过数月罢了,何来积储?其将士皆思东归,走逃无数,比之初入关中时,力弱多矣。但是项羽弃关中不王,转归彭城,复攻田齐,彼一远飏,高祖即动——非其力可与项羽相拮抗,为天时不成逆也。

裴嶷笑一笑:“我看本日的关中,可有一比。”

以是最好是等愍帝被擒,刘曜入关,元帝即位以后,再想体例统合中原的汉人力量,教唆刘、石之间的干系——归正迟早是要分裂的——好从中取利。只是汗青已然逐步偏离了本来的轨迹,还能让他按部就班这么走下去吗?

如果甩开祖逖单干,或者始终将祖逖和他的交班人当作可靠盟友——不,他的交班人一定可靠——本身徐州这份基业又未免过分薄弱了一些。真等石勒灭王浚、破刘琨,尽占了幽冀司并,则本身仅靠一州之地,能够与之相拮抗吗?

裴该闻言,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摇撼天下”这四个字好耳熟哪……对了,裴通也曾经提及过的。

说白了,晋朝皇室内斗有传统,裴该不想把本身也给折出来。他想逐胡,不想杀汉,此前剿杜曾、俘第五猗,一是被逼无耐,二也是生长过程中不得不使的小手腕罢了。他可不想把这小手腕演变成大战役。

因而裴嶷又把话给绕了返来:“我观文约之才,不在令先君尊之下……”实在他在瞧过了徐州的管理环境今后,已经模糊感觉裴该比他老爹裴頠还要牛气,但不便利直说你比你爹强,故而才只得含混其辞——“且令先君位居中枢,掣肘者多,终不能匡扶朝纲;文约见在处所,山高水阔,实得用武之时。只是这徐州,终非能够摇撼天下的地点啊。”

裴嶷劝本身立勤王之功,好奉天子以讨不臣,这条门路真的走得通吗?一旦入关,本身斗心眼儿真能斗得过索綝等辈吗?会不会泥足深陷,导致数载之功,一朝尽弃?毕竟索、麴等辈在关西根深蒂固,不是甚么杨奉、董承所可对比的啊——即便本身是曹操!

“欲驱胡虏,先奉天子,欲谋天下,先据关中,此昔日汉高祖之业也!”

裴该无言以对,只得垂首不语。

“争天”两字一出,裴该的精力不由蓦地间就是一振。

当初裴该之以是挑选了徐州,首要还是循着祖逖的北伐线路来走的——汗青上祖士稚渡江后最后的按照地就是广陵——并且比拟兖、豫来讲,徐州的内部环境相对要安然一些,农业出产所蒙受的粉碎也相对要小一些。再说了,若不以平静广陵,守备淮上为说,王导又如何会放本身北渡呢?

农业社会的出产力,首要靠地盘和人丁,窝在一块承平处所光种地,除非真能有划期间的冲破,比方说退化到产业社会,造出火枪、火炮来,不然不成能跟别的地区拉开太大的差异。我以徐州而养十万胜兵又如何?到时候石勒尽驱四州农兵而来,光拿性命填就能埋了你——关头对方不把性命当一回事儿,本身却狠不下阿谁心来啊。

裴嶷淡淡一笑,摆摆手,表示裴该不必多礼,回到榻上来坐。随即指指棋盘:“比方弈棋,先占四角,即便不堪,亦可自保,不致大败。今琅琊王在江左,有王氏为辅,其根底虽尚不固,势却日厚,难以取而代之。王彭祖贪婪残暴,冢中枯骨耳,若欲夺其基业,先须底定河北——惜乎为羯贼所占。蜀中去不得,巴氐已据,且阵势易守而难攻。若求破局……”伸手一指西北角上:“唯有关中。”

裴嶷竖起一枚手指来:“第一重顾虑,此时的关中,有若泥潭,索公、麴公、南阳王互不相容,文约因怕一旦泥足深陷,如蛛丝缠身,手脚束缚,难展雄图……”

“哪三重顾虑?”

现在的关中,乃至于长安城内,究竟是如何一种环境,裴嶷知其大略,便已然心中稀有了。

见他还在沉吟,貌似并没有太大的震惊,裴嶷俄然间伸手抓起一把棋子来,狠狠地便朝地上掷去。这套棋子本是大陆货,陶瓷质地,是裴嶷到了淮阴以后才请人烧制的,以便闲暇无事摆着玩儿,以是材质很脆,这一掷之下,当即散落一地,并且好几枚直接就裂开了。只听裴嶷提大声音说道:“休说是陶,即便是玉石所制,亦难当铁兵之一击。即便徐州富甲天下,仓廪充分,百姓安堵,胜兵十万,但是进无必胜之策,退无可守之险,中原若定,局势所趋,也必将化为齑粉!所可择者,唯降、走、死三途罢了。”

他本来对于天下局势看不大清——主如果偏处辽东一隅,谍报来源实在太少——以是才会起意去帮手慕容廆,想借师伐胡。但此番南下,先在厌次向邵续就教了一番,继而又到淮阴与卞壸多番恳谈,眼界天然就宽了,设法也有所分歧了。要晓得这年代最重视谍报汇集的,莫如裴该,并且裴该还熟知汗青生长的头绪,很多事情只要没有偏离主线,常常能够发掘出更深的本相来,这些见地,天然也会时不时地向卞壸灌输,而卞望之现学现卖,又传给了裴文冀。

“比为何事?”

裴嶷随即又举起了第三枚手指:“文约顾虑之三,大抵是怕建康掣肘,故此才沿江而归,耀武江上。但是江左实无北伐之意,又安有掩袭徐方之志?黄雀以后,不见一执弓猎人,而只是一翘首孺子罢了,有何可惧?古来成大事者,莫不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若恐波折牵衣,归家安养可也,何得妄论天下?!”

裴该皱眉思考,就听裴嶷进一步解释说:“现在胡军残虐河西,长安岌岌可危,公卿多有降心,士卒也无战意,日夜盼望关东兵马来救,有若大旱之盼云霓。卿若果能与祖豫州并驾而前,逐退胡师,入于长安,必得天子嘉勉,到时候身带强兵,再加回天之功,名誉隆著,又何怕索、麴辈?即南阳王亦不敢自居卿上矣。”

正如裴嶷所说,徐州周边并无可恃的天险,即便能够击败雄师攻伐,也没法抵抗四周扰乱,一旦导致出产粉碎、民气离散,就算强兵也会越打越弱,直至败亡。当年官渡大战前,沮授曾经为袁绍设谋:“分遣精骑,抄其边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袁绍如果服从,则曹操必败无疑!

但是连续种了好几年的地,服从固然喜人,前程却反倒更加迷茫起来。如果遵循一开端的假想,本身尽管种地以资供祖逖的北伐大业还则罢了,题目是跟着权势的增加,裴该本身的野心也在逐步收缩,他不免会想,摈除胡虏就必然要靠祖逖么,我本身来行不可?毕竟祖士稚也没几年好活了,想在对方有生之年完整安定中原,即便有本身互助,有徐州做后盾,难度系数一样挺大。那么祖逖身后又该如何办?本身设谋去领受他的兖、豫?那些坞堡武装不敷为恃,反易为扰啊。

“比之汉献帝之归洛阳,杨奉、董承弄权,李乐、胡才放肆,虽劲敌在外,而诸将各怀鬼胎,不肯戮力同心。然魏武得荀文若之教,亲往奉迎天子,置之许昌,乃成霸业——杨奉、李乐等辈安在?董承虽为献帝内亲,亦不能久啊。”

“孔明曾作文曰:‘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贤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来岁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文约当以此言为戒。古来无必胜之战,要在败而不馁,若但求万无一失,始敢挞伐,卿与江左诸公又有何分歧呢?”

说完这句话,裴嶷略略抬高了一点儿声音:“文约,卿与我为嫡亲,有些话但与卿说,慎勿别传。我本非教卿谋逆,所言汉高祖,不过设喻便利一些罢了。”

裴嶷随即又竖起了第二枚手指:“文约第二重顾虑,是恐积聚未足,将士未精,不敢遽向虢洛,以逆胡汉雄师。但是文约,古来成其功业者,莫不适应天时,若不顺势,虽强必毙!明天子尚在长安,能够奉之以号令诸侯,倘若长安城破,天子为虏,恐怕卿再无兵进关中的大义名分了吧——须得渡河直取平阳,以救君难,则恐怕比援救长安,要艰巨上千百倍了。”

裴该不由略略打了一个暗斗。

倘若祖逖在郏县之战后还不足力,裴该此番出师,就直接率着五千人跟在祖士稚麾下,直奔洛阳,继而转向长安去啦。

说着话一指裴该,提大声音喝道:“文约,卿不过舍不得这徐方数郡罢了,但是此际北虏尚未南下,荆、湘动乱方息,若不趁时以向虢洛,待到劲敌环伺之际,恐怕这数郡才真岌岌可危哪!”

裴该闻言,有如遭到当头棒喝,不由悚然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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