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积四五年，鲁罢官，贫不能榇，姑息窆之，苦无葬地。生及自陈：“某有薄壤近寺，愿葬女公子。”鲁公喜。生又力为营葬。鲁德之而莫解其故。鲁去，二人绸缪如常日。一夜侧倚生怀，泪落如豆，曰：“五年之好，于今别矣！受君恩德，数世不敷以酬！”生惊问之。曰：“蒙惠及泉下人，经咒藏满，今得生河北卢户部家。如不忘本日，过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一往会。”生泣下曰：“生三十余年矣，又十五年，姑息木焉，会将何为？”女亦泣曰：“愿为奴婢以报。”少间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波折，妾衣长难度。”乃抱生项，生送至通衢，见路旁车马一簇，顿时或一人，或二人；车上或三人、四人、十数人不等；独一钿车，绣缨朱幰，仅一老媪在焉。见女至，呼曰：“来乎？”女应曰：“来矣。”乃回顾生云：“尽此，且去！勿忘所言。”生诺。女行近车，媪引手上之，展軨即发，车马阗咽而去。
未几夫人以老病卒，子欲为求后妻于朱门。生曰：“待吾至河北来而后娶。”屈指已及约期，遂命仆马至河北。访之，果有卢户部。先是，卢公生一女，生而能言，长益慧美，父母最钟爱之。贵家委禽，女辄不欲，怪问之，具述生前约。总计其年，大笑曰：“痴婢！张郎计本年已半百，野生作迁，其骨已朽。纵其尚在，发童而齿壑矣。”女不听。母见其志不摇，与卢公谋，戒阍人勿通客，过期以绝其望。未几生至，阍人拒之，退返客店，怅恨无所为计。闲游郊郭，因循而暗访之。女谓生误期，涕不食。母言：“渠不来，必已殂谢。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女不语，但整天卧。卢患之，亦思一见生之为人，乃托游遨，遇生于野。视之，少年也，讶之。班荆略谈，甚俶傥。公喜，邀至其家。方将探听，卢即遽起，嘱客暂独坐，仓促入内告女。女喜，独立起，窥审其状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欺罔，公力白其是，女无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绪懊丧，对客殊不款曲。生问：“贵族有为户部者乎？”公漫应之。首他顾，似不属客。生觉其慢，辞出。女啼数日而卒。
生怅怅而归，志光阴于壁。因思经咒之效，持诵益虔。梦神人告曰：“汝志良嘉，但必要到南海去。”问：南海多远？”曰：“近在方寸地。”醒而会其旨，念切菩提，修行倍洁。三年后，次子明、宗子政，接踵擢高科。生虽暴贵，而善行不替。夜梦青衣人邀去，见宫殿中坐一人如菩萨状，逆之曰：“子为善可喜，惜无修龄，幸得请于上帝矣。”生伏地顿首。唤起，赐坐；饮以茶，味芳如兰。又令孺子引去，使浴于池。池水洁净，游鱼可数，入之而温，掬之有荷叶香。移时渐入深处，出错而陷，过涉没顶。惊寤，异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其须，白者尽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面纹亦渐舒。至数月后，颔秃童面，好像十五六时。辄兼好游戏事，亦犹童。过饰面貌，二子辄匡救之。
太史某为狐所魅，病瘠。符禳既穷，乃乞假归，冀可回避。太史行而狐从之，大惧，无所为谋。一日止于涿，门外有铃医自言能伏狐，太史延之入。投以药，则房中术也。促令服讫，入与狐交，锐不成当。狐辟易，哀而求罢，不听，进益勇。狐展转营脱，苦不得去。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
昔余乡某生者，素有嫪毒之目，自言平生未得一称心。夜宿孤馆四无邻，忽有奔女扉未启罢了入，心知其狐，亦欣然乐就狎之。衿襦甫解，贯革直入。狐惊痛，叫声吱然，如鹰脱韝，穿窗而出去。某犹望窗外作狎昵声，哀唤之，冀其复回，罢了寂然矣。此真讨狐之虎将也！宜榜门驱狐，可觉得业。
仆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防备之。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骑、或步、或戈、或驽，马嘶人沸，阵容汹汹。仆人不敢出，狐声言火屋，主入益惧。有健者率家人噪出，飞石施箭，两相打击，互有夷伤。狐渐靡，纷繁引去。遗刀地上，亮如霜雪，近拾之，则高梁叶也。众笑曰：“技止此耳。”然恐其复至，益备之。明日众方聚语，忽一巨人自天而降，高丈余，身横数尺，挥大刀如门，逐人而杀。群操矢石乱击之，颠踣而毙，则刍灵耳。众益易之。狐三日不复来，众亦少懈。仆人适登厕，俄见狐兵张弓挟矢而至，乱射之，集矢于臀。大惧，急喊众奔斗，狐方去。拔矢视之，皆蒿梗。如此月余，去来不常，虽不甚害，而日日戒严，主入患苦之。
韩生，世家也。好客，同村徐氏常饮于其座。会宴集，有羽士讨饭门外，家人投钱及粟皆不受，亦不去，家人怒归不顾。韩闻击剥之声甚久，询之家人，以情告。言未已，羽士竟入，韩招之坐。羽士向主客皆一举手，即坐。略致研诘，始知其初居村东破庙中。韩曰：“何日栖鹤东观，竟不闻知，殊缺地主之礼。”答曰：“野人新至无交游，闻居士华侈，深愿求饮焉。”韩命举觞。羽士能豪饮。徐见其衣服垢敝，颇偃蹇，不甚为礼。韩亦海客遇之。羽士倾饮二十余杯，乃辞而去。自是每宴会羽士辄至，遇食则食，遇饮则饮，韩亦稍厌其频。饮次，徐嘲之曰：“道长日为客，宁不一作主？”羽士笑曰：“道人与居士等，惟双肩承一喙耳。”徐渐不能对。羽士曰：“固然，道人怀诚久矣，会当极力作杯水之酬。”饮毕，嘱曰：“翌午幸赐光宠。”次日相邀同往，疑其不设。行去，羽士已候于途，且语且步，已至庙门。入门，则院落一新，连阁云蔓。大奇之，曰：“久不至此，建立何时？”羽士答：“峻工未久。”比入其室，陈列富丽，世家所无。二人寂然起敬。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锦衣朱履。酒馔芳美，备极丰渥。饭已，另有小进。珍果多不成名，贮以水晶玉石之器，光照几榻。酸以玻璃盏，围尺许。羽士曰：“唤石家姊妹来。”童去少时，二美人入，一颀长如弱柳，一身短，齿最稚；媚曼双绝。羽士即便歌以侑酒。少者点头而歌，和者和以洞箫，其声清细。既阕，羽士悬爵促釂，又命遍酌。参谋：“美人久不舞，尚能之否？”遂有僮仆展氍毹于筵下，两女对舞，长衣乱拂，香尘四散。舞罢，斜倚画屏。韩、徐二民气旷神飞，不觉醺醉。羽士亦不主顾，举杯饮尽，起谓客曰：“姑烦自酌，我稍憩，即复来。”即去。南屋壁下，设一螺钿之床，女子为施锦裀，扶羽士卧。羽士乃曳父老共寝，命少者立床下为之爬搔。韩、徐睹此状颇不平。徐乃大喊：“羽士不得无礼”往将挠之，羽士急起而遁。见少女犹立床下，乘醉拉向北榻，公开拥卧。视床上美人，尚眠绣榻。顾韩曰：“君何太迂？”韩乃径登南榻，欲与狎亵，而美人睡去，拨之不转；因抱与俱寝。天明酒梦俱醒，觉怀中冷物冰人，视之，则抱长石卧青阶下。急视徐，徐尚未醒，见其枕遗屙之石，酣寝败厕中。蹴起，相互骇异。四顾，则一庭荒草，两间破屋罢了。
胡知仆人有女，求为姻好，屡表示，仆人伪不解。一日胡假而去。次日有客来谒，挚黑卫于门，仆人逆而入。年五十余，衣履鲜洁，意甚恬雅。既坐，自达，始知为胡氏作冰。仆人沉默很久，曰：“仆与胡先生，交已莫逆，何必婚姻？且息女已许字矣，烦代谢先生。”客曰：“确知令媛待聘，何拒之深？”再三言之，而仆人不成，客有惭色，曰：“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仆人直告曰：“实无他意，但恶非其类耳。”客闻之怒，仆人亦怒，相侵益亟。客起抓仆人，仆性命家人杖逐之，容乃遁。遗其驴，视之毛玄色，批耳修尾，大物也。牵之不动，驱之则顺手而蹶，喓喓然草虫耳。
戏术
王圣俞南游，泊舟江心，既寝，视月明如练，未能寐，使童仆为之按摩。忽闻舟顶如小儿行，踏芦席作响，远自舟尾来，渐近舱户。虑为盗，急起问童，童亦闻之。问答间，见一人伏舟顶上，垂首窥舱内。大愕，按剑呼诸仆，一舟俱醒。告以所见。或疑弊端。俄响声又作。群起四顾，渺然无人，惟疏星皎月，漫漫江波罢了。众坐舟中，旋见青火如灯状，凸起水面，随水浮游，渐近舡则火顿灭。即有黑人骤起耸峙水上，以手攀舟而行。众噪曰：“必此物也！”欲射之。方开弓，则遽伏水中不成见矣。问舟人，舟人曰：“此古疆场，鬼时出没，其无足怪。”
一日胡生率众至，仆人身出，胡瞥见，避于众中，仆人呼之，不得已，乃出。仆人曰：“仆自谓无失礼于先生，何故兴戎？”群狐欲射，胡止之。主入近握其手，邀入故斋，置酒相款，安闲曰：“先生达人，当相包涵。以我情好，宁不乐附婚姻？但先生车马、宫室，多不与人同，弱女相从，即先生当知其不成。且谚云：‘生果之生摘者，不适于口。’先生何取焉？”胡大惭。仆人曰：“无伤，旧好故在。如不以尘浊见弃，在门墙之季子年十五矣，愿得坦腹床下。不知有相若者吾？”胡喜曰：“仆有弱妹少公子一岁，颇不陋劣，以奉箕帚如何？”主入起拜，胡答拜。因而酬酢甚欢，前隙俱忘，命罗酒浆，遍犒从者，高低欢慰。乃详问居里，将以奠雁，胡辞之。日暮继烛，醺醉乃去。由是遂安。
直隶有巨家欲延师，忽一秀才踵门自荐，仆人延之。词语开爽，遂相知悦。秀才自言胡氏，遂纳贽馆之。胡课业良勤，淹洽非下士等。然时出游，辄昏夜始归，扃闭仿佛，不闻款叩罢了在室中矣。遂相惊以狐。然察胡意固不恶，优重之，不以奇特废礼。
鲁以家远，寄灵寺中，即生读所。生还礼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每酹而祝曰：“睹卿半面，长系梦魂，不图美女，奄然物化。今近在天涯，而邈若国土，恨如何也！然生有拘束，死无忌讳，地府有灵，当姗姗而来，慰我倾慕。”日夜祝之几半月。一夕挑灯夜读，忽举首，则女子含笑立灯下，生惊起致问。女曰：“感君之情，不能本身，遂不避私奔之嫌。”生大喜，遂共欢好。自此无虚夜。谓生曰：“妾生好弓马，以射獐杀鹿为快，罪孽深重，死无归所。如诚恳爱妾，烦代诵《金刚经》一藏数，生生世世不忘也。”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前捻珠讽诵。偶值节序，欲与偕归，女忧足弱，不能跋履。生请抱负以行，女笑从之。如抱婴儿，殊不重累，遂觉得常，测验亦载与俱，然行必以夜。生将赴秋闱，女曰：“君福薄，徒劳驰驱。”遂听其言而止。
年余胡不至，或疑其约妄，而仆人对峙之。又半年胡忽至，既道温凉已，乃曰：“妹子长成矣。请卜良辰，遣事翁姑。”仆人喜，即同按期而去。至夜果有舆马送新妇至，奁妆丰厚，设室中几满。新妇见姑嫜，温丽非常，仆人大喜。胡生与一弟来送女，辞吐俱风雅，又善饮。天明乃去。新妇且能预知年事丰凶，故餬口之计皆取则焉。胡生兄弟以及胡媪，时来望女，大家皆见之。
鲁公女
有桶戏者，桶可容升，无底中空，亦如俗戏。戏人以二席置街上，持一升入桶中，旋出，即有白米满升倾泻席上，又取又倾，瞬息两席皆满。然后一一量入，毕而举之犹空桶。奇在多也。
江中 鲁公女 羽士 胡氏 戏术 丐僧 伏狐 蛰龙 苏仙 李伯言 黄九郎 金陵女子 汤公 阎罗 连琐 单羽士 白于玉 夜叉国 小髻 西僧 老饕 连城 霍生 汪士秀 商三官 于江 小二 庚娘 宫梦弼 鸲鹆 刘海石 谕鬼 泥鬼 梦别 犬灯 番僧 狐妾 雷曹 赌符 阿霞 李司鉴 五羖大夫 毛狐 翩翩 黑兽 江中
济南一僧，不知何许人。赤足衣百衲，日于芙蓉、明湖诸馆，诵经抄募。与以酒食钱粟皆弗受，叩所需又不答。整天何尝见其餐饭。或劝之曰：“师既不茹荤酒，当募山村陋巷中，何日日来往于膻闹之场？”僧合眸讽诵，睫毛长指许，若不闻。少旋又语之，僧遽张目厉声曰：“要如此化！”又诵不已。久之自出而去，或从厥后，固诘其必如此之故，走不该。叩之数四，又厉声曰：“非汝所知！老衲要如此化！”积数日，忽出南城，卧道侧如僵，三日不动。住民恐其饿死，贻累近郭，因集劝他徙。欲饭饭之，欲钱钱之，僧瞑然不动，群摇而语之。僧怒，于衲中出短刀，自剖其腹，以手入内理肠于道，而气随绝。众骇告郡，蒿葬之。异日为犬所穴，席见；踏之似空，发视之，席封仍旧，犹空茧然。
丐僧
利津李见田，在颜镇闲游陶场，欲市巨瓮，与陶人争直，不成而去。至夜，窑中未出者六十余瓮，启视一空。陶人大惊，疑李，踵门求之。李谢不知，固哀之，乃曰：“我代汝出窑，一瓮不损，在魁星楼下非与？”如言往视，果一一俱在。楼在镇之南山，去场三里余。佣工运之，三日乃尽。
蛰龙
招远张于旦，性疏狂不羁，读书萧寺。时邑令鲁公，三韩人，有女好猎。糊口遇诸野，见其风韵清秀，着锦貂裘，跨小骊驹，翩然若画。归忆容华，极意钦想；后闻女暴卒，悼叹欲绝。
胡氏
伏狐
生夜梦女来，曰：“下顾者果君耶？年貌舛异，觌面遂致违隔。妾已忧愤死。烦向地盘祠速招我魂，可得活，迟则无及矣。”既醒，急探卢氏之门，果有女亡二日矣。生大恸，进而吊诸其室，已而以梦告卢。卢从其言，招魂而归，启其衾，抚其尸，呼而祝之，俄闻喉中咯咯有声。忽见朱樱乍启，坠痰块如冰，扶移塌上，渐复吟呻。卢公悦，肃客出，置酒宴会。细展官阀，知其巨家，益喜，择吉成礼。居半月携女而归，卢送至家，半年乃去。佳耦居室俨如小耦，不知者多误以子妇为姑嫜者焉。卢公逾年卒。子最幼，为豪强所诽谤，产业儿尽。生迎养之，遂家焉。
羽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