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此二则,可附冷生之笑并传矣。
某生购新第,常患狐。统统服物,多为所毁,且时以灰尘置汤饼中。
邹平张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经而求,务尽其种。其养之也,如保婴儿:冷则疗以粉草,热则投以盐颗。鸽善睡,睡太过,有病麻痹而死者。张在广陵,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走,置地上,回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掌控之;夜置群中使惊诸鸽,能够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齐鲁养鸽家,无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鸽自夸。
胡果导周至。周虬髯铁面,服裤褶。饮数行,向吏曰:“适胡二弟致尊意,事已尽悉。但此辈实繁有徒,不成善谕,不免用武。请即假馆君家,微劳所不敢辞。”吏转念去一狐,得一狐,是以暴易暴也,游移不敢即应。周已知之,曰:“恐惧。我非他比,且与君有喜缘,请勿疑。”吏诺之。周又嘱:“明日偕家人阖户坐室中,幸勿哗。”吏归,悉遵所教。俄闻庭中进犯刺斗之声,逾时始定。启关出视,血点点盈阶上;墀中有小狐首数枚,大如碗盏焉;又视所除舍,则周端坐此中,拱手笑曰:“蒙重托,妖类已荡灭矣。”自是馆于其家,相见如主客焉。
长山李孝廉质君诣青州,途中遇六七人,语音类燕。核阅两颊俱有瘢,大如钱,异之,因问何病之同。客曰:旧岁客云南,日暮失道,入大山中,绝壑巉岩,不成得出。因共系马解装,傍树栖止。夜深,豺狼鸮鸱,次第嗥动,诸客抱膝相向,不能寐。忽见一大人来,高以丈许。客团伏莫敢息。大人至,以手攫马而食,六七匹瞬息都尽;既而折树上长条,捉人首穿腮,如贯鱼状,贯讫,提行数步,条毳折有声。大人似恐坠落,乃屈条之两端,压以巨石而去。客觉其去远,出佩刀自断贯条,负痛疾走。见大人又导一人俱来,客惧,伏丛莽中。见厥后者更巨,至树下,来往巡查,似有所求而不得。已乃声啁啾,似巨鸟鸣,意甚怒,盖怒大人之给己也。因以掌批其颊。大人伛偻顺受,不敢少争。俄而俱去。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与庶兄晟友于最敦。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以其母取直奢,所约不遂。适其母欲从良,愿先遣波斯。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请赎为妾。波斯谓母曰:“既愿同离水火,是欲出天国而登天国也。若妾媵之相去多少矣!肯从奴志,向生其可。”母诺之,以意达晟。时晟丧偶未婚,喜,竭资聘波斯以归。庄闻,怒夺所好,途中偶逢,大加诟骂;晟不平,遂嗾从人折棰答之,垂毙乃去。杲闻奔视,则兄已死,不堪哀愤。具造赴郡。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伸。
张叹恨而返。至夜梦白衣少年至,责之曰:“我以君能爱之,故遂托以子孙。何故明珠暗投,致残鼎镬!今率儿辈去矣。”言已化为鸽,所养白鸽皆从之,飞鸣径去。天明视之,果俱亡矣。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赠厚交,数日而尽。异史氏曰:“物莫不聚于所好,故叶公好龙,则真龙入室,而况学士之于良朋,贤君之于良臣乎?而独阿堵之物,好者更多,而聚者特少,亦以见鬼神之怒贪,而不怒痴也。”向有朋友馈朱鲫于孙公子禹年,家无慧仆,以老佣往。及门,倾水出鱼,索柈而进之,及达主所,鱼已枯毙。公子笑而不言,以酒犒佣,即烹鱼以飨。既归,仆人问:“公子得鱼颇欢慰否?”答曰:“欢甚。”问:“何故知?”曰:“公子见鱼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赐酒,且烹数尾以犒小人。”仆人骇甚,自念所赠,颇不精致,何至烹赐下人。因责之曰:“必汝蠢顽无礼,故公子迁怒耳。”佣扬手力辩曰:“我固陋拙,遂觉得非人也!登公子门,谨慎如许,犹恐筲斗不文,敬索柈出,一一匀排而掉队之,有何不精密也?”仆人骂而遣之。
鸽异
怀庆潞王有昏德,时行官方,窥有好女子辄夺之。有王生妻,为王所睹,遣舆马直入其家。女子号泣不伏,强舁而出。王亡去,隐身聂政之墓,冀妻颠末,得一遥诀。无何妻至,瞥见夫,大哭投地。王恻动心胸,不觉失声。从人知其王生,执之,将加榜掠。忽墓中一丈夫出,手握白刃,气象威猛,厉声曰:“我聂政也!良家子岂可侵犯!念汝辈不能自在,临时宥恕。寄语无道王:若不改行,不日将抉其首!”众大骇,弃车而走。丈夫亦入墓中而没。伉俪叩墓归,犹惧王命复临。过十余日,竟无动静,心始安。王自是淫威亦少杀云。
杲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家人以其连夕不返,方共骇疑,见之,喜相慰劳。杲但卧,蹇涩不能语。少间,闻庄信,争即床头庆告之。杲乃自言:“虎即我也。”遂述其异,由此传播。庄子痛父之死甚惨,闻而恶之,因讼果官以其诞而无据,置不睬焉。
泰安张太华,富吏也。家有狐扰,不成堪,遣制罔效。陈其状于州尹,尹亦不能为力。时州之东亦有狐居村民家,人共见为一白发叟,叟与居人通吊问,如世人礼。自云行二,都呼为胡二爷。适有诸生谒尹,间道其异。尹为吏策,使往问叟,时东村人有作隶者,吏访之,果不诬,因与俱往。即隶家设筵招胡,胡至,揖让酬酢,无异凡人。吏告所求,胡曰:“我固悉之,但不能为君效力。仆朋友周三,侨居岳庙,宜可降伏,当代求之。”吏喜,申谢。胡临别与吏约,明日张筵于岳庙之东,吏领教。
方竞论间,家人燎麻炬入寻仆人。回视少年,化白鸽大如鸡,冲霄而去。又目前院宇都渺,盖一小墓,树二柏焉。与家人抱鸽,骇叹而归。试使飞,驯异如初,虽非其尤,人间亦绝少矣。因而珍惜臻至。
大人
周三
鸽类甚繁:晋有坤星,鲁有鹤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越有诸尖,皆异种也。又有靴头、点子、明白、黑石、佳耦雀、花狗眼之类,名不成屈以指,惟功德者能辨之也。
积数日,其邻堵者,夜闻仆房中一声震响若崩裂,急起呼之,不该。排闼入视,见佳耦及寝床,皆截然断而为两。木肉上俱有削痕,似一刀所断者。关公之灵迹最多,未有奇于此者也。
一夜坐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了解。问之,答曰:“流落之人,姓名何足道。遥闻畜鸽最盛,此亦平生所好,愿得观看。”张乃尽出统统,五色俱备,灿若云锦。少年笑曰:“人言果不虚,公子可谓养鸽之能事矣。仆亦携有一两端,颇愿观之否?”张喜,从少年去。月色冥漠,郊野冷落,心窃疑俱。少年指曰:“请勉行,寓屋不远矣。”又数武,见一道院仅两楹,少年握手入,昧无灯火。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鸽鸣。忽有两鸽出:状类常鸽而毛纯白,飞与檐齐,且鸣且斗,每一扑,必作斤斗。少年挥之以肱,连翼而去。复撮口作异声,又有两鸽出:大者如鹜,小者裁如拳,集阶上,学鹤舞。大者延颈立,张翼作屏,宛转鸣跳,若引之;小者高低飞鸣,时集其顶,翼翩翩如燕子落蒲叶上,声纸碎类鼗鼓;大者伸颈不敢动。鸣愈急,声变如磬,两两相和,间杂中节。既而小者飞起,大者又倒置引呼之。张嘉叹不已,自发望洋可愧。遂揖少年,祈求分爱,少年不准。又固求之,少年乃叱鸽去,仍作前声,招二白鸽来,以手把之,曰:“如不嫌憎,以此塞责。”接而玩之,睛映月作虎魄色,两目通透,若无隔阂,中黑珠圆于椒粒;启其翼,胁肉晶莹,脏腑可数。张甚奇之,而意犹未足,诡求不已。少年曰:“另有两种未献,今不敢复请观矣。”
忽有官役叩门,公子出见,役惊诧,但言怪事。诘之,告曰:“适衙前一人神采迷罔,大声曰:‘我杀仆人矣!’众见其衣有血污,执而白之官,审知为公子家人。渠言已杀公子,埋首于关庙之侧。往验之,穴土犹新,而首则并无。”公子骇异,趋赴公庭,见其人即前狎婢者也。因述其异。官甚惶惑,重责而释之。公子不欲树敌于小人,之前婢配之,令去。
异史氏曰:“闭门一笑,与佛家顿悟时何殊间哉!大笑成文,亦一快事,何至以此褫革?如此主司,宁非悠悠!”学师孙景夏往访朋友,至其窗外,不闻人语,但闻笑声嗤然,瞬息数作。意其与人戏耳。入视,则居之独也。怪之。始大笑曰:“适无事,默熟笑谈耳。”
杲隐忿中结,莫可控拆,惟思要路刺杀庄,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久之,机渐泄。庄知其谋,出则防备甚严。闻汾州有焦桐者,勇而善射,以多金聘为卫。杲无计可施,然犹日伺之。一日方伏,雨暴作,高低沾濡,寒噤颇苦。既而烈风四塞,冰雹继至,身俄然痛痒不能复觉。岭上旧有山神祠,强起奔赴。既入庙,则所识羽士在内焉。先是,羽士尝行乞村中,杲辄饭之,羽士以故识杲。见杲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羽士已失地点。心中惊恨,转念:得仇敌而食其肉,计亦良得。下山伏旧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不时逻守之。次日,庄始经此,虎暴出,于顿时扑庄落,龅其首,咽之。焦桐返马而射,中虎腹,蹶然遂毙。
邑宫生家畜一驴,性蹇劣,每途中逢徒步客,拱手谢曰:“适忙,不遑下骑,勿罪!”言未已,驴已蹶然伏道上,屡试不爽。宫大惭恨,因与妻谋,使伪作客。己乃跨驴周于庭,向妻拱手,作遇客语,驴果伏。便以利锥毒刺之。适有朋友相访,方欲款关,闻宫言于内曰:“不遑下骑,勿罪!”少顷,又言之。心大奇特,叩扉问其故,以实告,相与捧腹。
平城冷生,少最钝,年二十余,未能通一经。忽有狐来与之燕处,每闻其终夜语,即兄弟诘之,亦不肯泄。如是多日,忽得狂易病,每得题为文,则闭门闲坐,少时哗然大笑。窥之,则手不断草,而一艺成矣。脱稿又文思精美。是年入泮,来岁食饩。每逢场作笑,响彻堂壁,由此“笑生”之名大噪。幸学使退休,不闻。后值某学使端方严厉,整天端坐堂上。忽闻笑声,怒执之,将以加责,执事官代白其颠。学使怒稍息,释之,而黜其名。今后佯狂诗酒。著有《颠草》四卷,超拔可诵。
灵隐寺僧某以茶得名,铛臼皆精。然所蓄茶稀有等,恒视客之贵贱觉得烹献;其最上者,非高朋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贵官至,僧伏谒甚恭,出佳茶,手自烹进,冀得奖饰。贵官沉默。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进之。饮已将尽,并无赞语。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贵官执盏一拱曰:“甚热。”此两事,可与张公子之赠鸽同一笑也。
诸客始仓促出,荒窜很久,遥见岭头有灯火,群趋之。至则一男人居石室中。客入环拜,兼告所苦。男人曳令坐曰:“此物殊可爱,然我亦不能钳制。待舍妹归,可与谋也。”无何,一女子荷两虎自外入,问客何来,诸客叩伏而告以故。女子曰:“久知两个为孽,不图凶顽若此!当即除之。”于石室中出铜锤,重三四百斤,出门遂逝。男人煮虎肉饷客。肉未熟,女子已返,曰:“彼见我欲遁,追之数十里,断其一指而还。”因以指掷地,大于胚骨焉。众骇极,问其姓氏,不答。少间,肉熟,客创痛不食;女以药屑遍糁之,痛顿止。天明,女子送客至树下,行李俱在。各负装行十余里,经昨夜斗处,女子唆使之,石洼中残血尚存盆许。出山,女子始别而返。
异史氏曰:“余读刺客传,而独服膺于轵深井里也。其锐身而报知己也,有豫之义;白天而屠卿相,有之勇;皮面自刑,不累骨肉,有曹之智。至于荆轲,力不敷以谋无道秦,遂使绝裾而去,自取灭亡。轻借樊将军之头,何日能够还也?此千古之所恨,而聂政之所嗤者矣。闻之别史:其坟见掘于羊、左之鬼。果尔,则生不成名,死犹丧义,其视聂之抱义愤而惩荒淫者,为人之贤不肖何如哉!噫!聂之贤,于此益信。 ”
积二年,育雌雄各三。虽戚好求之,不得也。有父执某公为贵官,一日见公子,问:“畜鸽多少?”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爱好之也,思以是报而割爱良难。又念父老之求,不成重拂。且不敢以常鸽应,选二白鸽笼送之,自以令媛之赠不啻也。他日见某公,很有德色,而其殊无一申谢语。心不能忍,问:“前禽佳否?”答云:“亦肥美。”张惊曰:“烹之乎?”曰:“然。”张大惊曰:“此非常鸽,乃俗所言‘靼鞑’者也!”某回思曰:“味亦殊无异处。”
青州董尚书可畏,家庭严厉,表里男女,不敢通一语。一日,有婢仆调笑于中门以外,公子见而怒叱之,各奔去。及夜公子偕僮卧斋中,时方盛暑,室门洞敞。更深时,僮闻床上有声甚厉,惊醒;月影中见前仆提一物出门去,以其家人故,弗深怪,遂复寐。忽闻靴声訇然,一伟丈夫赤而修髯,似寿亭侯像,捉一人头入。僮惧,蛇行入床下,闻床上支支格格如振衣,如摩腹,移时始罢。靴声又响,乃去。僮伸颈渐出,见窗棂上有晓色。以手扪床上,动手沾湿,嗅之血腥。大喊公子,公子方醒,告而火之,血盈床笫。大骇,不知其故。
狐惩淫
董公子
聂政
冷生
异史氏曰:“懦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杀觉得生,神仙之术亦神哉!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
向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