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贩子慕小寰之子。聪惠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积。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镪。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异也。

一夕翁赴饮，久不归，生吟益苦。有人盘桓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窥觇，则十五六倾城之姝。瞥见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载货北旋，暮泊湖滨。父适他出，有媪入曰：“郎君杀吾女矣！”生惊问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秋练，颇解笔墨。言在郡城，得听清吟，于今结念，至绝眠餐。意欲附为婚姻，不得复拒。”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情告。媪不实信，务要盟约。生不肯，媪怒曰：“人间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见纳，耻孰甚焉！请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间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而父以涉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笑置之。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送饷六十万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无所投宿，远见古刹，因诣栖止。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回白抚公，公觉得妾，将置之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公责令仍反故处，缉察端绪。

白秋练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伉俪歌舞称觞，遂传闻王邸。王欲强夺朝霞。端惧，见王自陈：“佳耦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女一夜夙起挑灯，忽开卷凄然泪莹，生起急问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两人事，妾适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词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嫁得翟塘贾’，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女乃少欢，起家道别曰：“暂请分离，天明则千人指视矣。”生把臂哽咽，问：“功德如谐，那边能够相报？”曰：“妾常令人侦察之，谐否无不闻也。”生将下舟送之，女力辞而去。无何慕果至。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诟厉。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谯呵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见依依，莫知决策。女曰：“低昂稀有，且图目前。姑留君两月，再商去处。”临别，以吟声作为相会之约。由此值翁他出，遂高吟，则女自至。四月行尽，物价失时，诸贾无策，敛资祷湖神之庙。端阳后，雨水大至，舟始通。

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音声甚似朝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欣喜，万状俱作矣。初，朝霞在吴江，觉腹中震惊，龙宫法禁严，恐朝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出现，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朝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衏院不成复投，遂曰：“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贯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其弊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气势婉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澎湃，横流空际，时堕一点大如盆，着地毁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天下，高低透明。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流散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朝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其惠悟，赐五文裤褶，鱼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朝霞，朝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朝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罢了。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是非、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毕，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朝霞已缓滞在后。回顾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朝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觉得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非常儿，始悦。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灵魂坚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能够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

生既归，凝神成疾。慕忧之，巫医并进。生私告母曰：“病非药禳可痊，唯有秋练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离益惫，始惧，赁车载子复入楚，泊舟故处。访居人，并无知白媪者。会有媪操柁湖滨，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窥见秋练，心窃喜，而审诘邦族，则浮家泛宅罢了。因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痼。媪以婚无成约，弗许。女露半面，殷殷窥听，闻两人言，眦泪欲望。媪视女面，因翁哀请，即亦许之。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呜泣曰：“昔年妾状今到君耶！此中况味，要不成不使君知。然羸顿如此，孔殷何能便瘳？妾请为君一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苦衷，医二人何得效？然闻卿声，神已爽矣。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女从之。生赞曰：“快哉！卿昔诵诗余，有《采莲子》云：‘菡萏香莲十顷陡。’心尚未忘，烦一曼声度之。”女又从之。甫阕，生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遂相狎抱，沉疴若失。既而问：“父见媪何词？事得谐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对“不谐”。

一日涕零思归。翁乃偕子及妇俱入楚。至湖，不知媪之地点。女扣舷呼母，神形丧失。促生沿湖问讯。会有钓鲟鳇者，得白骥。生远视之，巨物也，形全类人，乳阴毕具。奇之，归以告女。女大骇，谓夙有放生愿，嘱生赎放之。生往商钓者，钓者索直昂。女曰：“妾在君家，谋金不下巨万，戋戋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从，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惧，不敢告父，盗金赎放之。既返不见女。搜之不得，更尽始至。问：“何往？”曰：“适至母所。”问：“母安在？”腆然曰：“今不得不实告矣：适所赎，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龙君命司行旅。近宫中欲选嫔妃，妾被蜚言者所称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实奏之。龙君不听，放母于南滨，饿欲死，故罹前难。今难虽免，而罚未释。君如爱妾，代祷真君可免。如以异类见憎，请以儿掷还君。妾自去，龙宫之奉，一定不百倍君家也。”生大惊，虑真君不成得见。女曰：“明日未刻，真君当至。见有跛羽士，急拜之，入水亦从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怜允。”乃出鱼腹绫一方，曰：“如问所求，即出此，求书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羽士蹩躠而至，生伏拜之。羽士急走，生从厥后。羽士以杖投水，跃登其上。生竟从之而登，则非杖也，舟也。又拜之，羽士问：“何求？”生出罗求书。羽士展视曰：“此白骥翼也，子何遇之？”蟾宫不敢隐，详陈委曲。羽士笑曰：“此物殊风骚，老龙何得荒淫！”遂出笔草书“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则见羽士踏杖浮行，瞬息已渺。归舟女喜，但嘱勿泄于父母。

蒲月五日，吴越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斑斓。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倒置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姬，较分歧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利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至金山下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罢了。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见水中别有六合；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色彩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微风”之乐。但闻鼓钲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朝霞矣！”

女乃使翁益南，所应居货，悉籍付之。媪乃邀婿去，家于其舟。翁三月而返。物至楚，价已倍蓰。将归，女求载湖水；既归，每食必加少量，如用醯酱焉。由是每南行，必为致数坛而归。后三四年，举一子。

归后二三年，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俱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嘱曰：“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待水至，倾泻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气数日，奄然遂毙。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时许，渐苏。自是每思南旋。后翁死，生从其意，迁于楚。

既归，凝神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很多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且为何如！”傍晚一孺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安闲问曰：“君病为朝霞否？”端惊问：“何知？”笑曰：“朝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独立。”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高山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此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朝霞也。相见欣喜，各道相思，略述平生。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落日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以会于莲亩。

既而女去，父来，见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总角时把柁棹歌，不管寒微，抑亦不贞。”生不语。翁既出，女复来，生述父意。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相求。”生问计，女曰：“凡商贾之志在于利耳。妾有术知物价。适视舟中物，并无少息。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妇矣。再来时君十八，妾十七，相欢有日，何忧为！”生以所言物价告父。父颇不信，姑以余资半从其教。既归，所自买货，本钱大亏；幸少从女言，得厚息，略相准。以是服秋练之神。生益夸大之，谓女自夸，能使己富。翁因而益揭资而南。至湖，数日不见白媪；过数日，始见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媪悉不受，但涓吉送女过舟。翁另赁一舟，为子合卺。

泊舟处水深没棹；夜忽沙碛拥起，舟滞不得动。湖中每岁客舟必有留住守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货未至，舟中物当百倍于原直也，以故翁未甚忧怪。独计明岁南来，尚须揭资，因而留子自归。生窃喜，悔不诘媪居里。日既暮，媪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遂去。生初闻而惊；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浅笑。生强其一语，曰：“‘为郎蕉萃却羞郎’，可为妾咏。”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其荏弱。探手于怀，接为戏。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曰：“妾愈矣！”再读，则娇颤相和。生神态益飞，遂灭烛共寝。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将至矣。”未几媪果至。见女凝妆欢坐，不觉欣喜；邀女去，女昂首不语。媪即自去，曰：“汝乐与郎君戏，亦自任也。”因而生始研问居止。女曰：“妾与君不过倾盖之交，婚嫁尚未可必，何必令知家门。”然两人相互爱悦，要誓良坚。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归，独留朝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望若失。惟解姥日来往吴江府，端托朝霞为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严森，朝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朝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蹇，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料当中，恍睹人间，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遂趁舟而去。

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