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指点人物
曾国藩一往情深地追思着旧事,至高至重的由衷赞成,把李鸿章的表情推向冲动莫名的峰巅。他以近于哽咽的声音说:“门生微薄之劳,与恩师巍巍功德比拟,如爝火之比日月,沙丘之比泰岳,何况这点功劳,也是在恩师平生勋业以内。”
李鸿章道:“门生听杨昌浚说,浙江的饷糈只要晚到几天,左季高便会敏捷函催,不管青红皂白,开口便峻厉责问:你的官是谁给你的?误了我的大事,我马上参掉你的巡抚!”
“左季高此人,勤奋多谋,才调出众,很有将略,用兵兵戈,自是一把妙手;待人朴重,亦不失为一良朋能吏。但性喜特别恭维,自大过火,不能容人,这些弊端害得他常常亏损,而他本身并不明白。金陵光复后,他不与我通来往,先人或许觉得我们凶终隙末。不过我一向觉得,他算是我大清建国以来少见之将才。”
说到这里,曾国藩又端起茶杯喝水,并重视看了下李鸿章的反应。只见他神态自如,并不因世有董、曹之讥而动容。
“门生晓得。”李鸿章点头道,“我朝兵权握在中枢,从不下移。畴昔川楚白莲教造反,各地建起团练,参与镇反,然事毕团练即全数闭幕。湘淮军一反成例,为安定长毛捻寇之主力。长毛平后,恩师遵成法,湘勇陆师撤去十之**,但海军仍大抵保存,并转为经制之师。捻寇平后,淮军撤去不过十之二三罢了。这些都与世俗成法大不相合。”
曾国藩上高低下地梳理着长须,深思很久,才渐渐地说:“月旦人物,向来非易,身处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毕生,故对这类话尤须谨慎。我向来不等闲群情别人,即因为此。本日晤谈,非比平常,有些话再不说,恐今后永无机遇了。不过,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听跋文在内心就行了,不必把它作为定评,更不要对旁人提及。”
说到人才,李鸿章一贯最服曾国藩的知人善任,因而趁机问:“恩师,门生经历有限,又常带兵兵戈,得空穷究,对当今一些首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见。恩师向以识人精微著称,是否可将他们略加批评,以便门生心中稀有?”
天空上的裂云垂垂缝合,暖和光辉的夏季又被阴霾所袒护,都丽堂皇的直隶总督衙门重新变成一幅灰蒙蒙的水墨画卷。李鸿章感遭到胸口有点堵塞,身上添了一分寒意。他寂然答道:“这些年来,门生跟随恩师身后做了一点事,虽是时势所促进,但恩师奖掖提携之大恩,门生岂能斯须淡忘!”
“湘淮军不反世俗成法,则不成成事;湘淮军一反成法,则又贻下无穷后患。有人说,将启唐之藩镇、晋之八王之先声,非危言耸听,实见微知著也。我生性顾虑甚多,慑于各种压力,同治三年江宁光复后,强行大撤湘军,虽一时免除了很多口舌,但毕竟贫乏远见,后之捻乱幸赖少荃淮军以成大功。少荃气度恢廓,近年来不但不撤淮军。反而大量用洋枪洋炮设备,成为当今天下第一劲旅。对于此事,朝野群情颇多,乃至有人以董卓、曹操视之,疑有非常之举。”
“恩师感觉,左季高如何?”李鸿章想了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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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毛平后,我曾希冀国度马上复兴,谁知捻乱又起;捻乱平后,能够措手了,不料又产生津案。在措置津案时,我已力尽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为了,而朝野又对津案的措置分歧甚大,一时髦难望弥缝。若非林鲲宇借法普交仗之机暗中周旋对付,助我一臂,局面已不成想。”曾国藩想起“天津教案”时的日日夜夜,长叹起来。
“门生服膺。”李鸿章道。
“恩师切莫如此说,”李鸿章心头酸楚,但还是欣喜曾国藩道,“方今国事初定,洋务正兴,恩师正可见复兴之世到来……”
“不错!还是你见事明白。”对李鸿章的答复,曾国藩非常对劲。
“门生也常常有空虚胆小的时候,尤当事机不顺、夜阑更深之时更是如此。”李鸿章向以铁腕倔强著称,而这一次他在恩师的面前,第一次表示本身也有衰弱的一面。
“我想再硬再强之人,这点灵府深处的胆小感老是不免的。苏长公说,寄蜉蝣于六合,渺沧海之一粟。人在六合沧海之间是多么长久纤细,能不胆小吗?”曾国藩淡淡一笑。仆人过来换上热茶,曾国藩喝了两大口,李鸿章也浅浅地呷了一口。
“我自知来日苦短,死在朝夕,少荃正如丽日中天,方兴未艾,前程极宜保重,我有几句亲信话要对少荃说。”曾国藩神情凝重地对凛然端坐的门生说道,“湘淮军自建立以来,平长毛灭捻寇,杀人不计其数,仇敌遍于天下,这天然不消说了。另有一层,不知少荃可曾重视到,湘淮军之以是取胜得功,乃因废除祖宗成法、世俗习见。”
“十年来,湘淮两军、曾李两家为世所谛视。前人说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又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老朽近年来常有忧谗畏讥之患,时存履薄临深之感,这是老朽与生俱来的胆气亏弱、遇事瞻顾的赋性,所喜少荃豪放固执,敢作敢为,在心性上胜我多多矣,这是老朽最堪欣喜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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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荃想要晓得哪些人?”曾国藩喝了一口茶,问道。
偏西的太阳被阴云压抑多时,终究又挣扎出来了。它的金黄色的光辉照在石舫之上,也照在从君山移过来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国藩灰黄多皱的长脸上,也照在李鸿章丰富的双肩上。
“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与我大不不异。”曾国藩心中叹道:
“林鲲宇竟能说动法主罢去孟酋,逮丰大业返国定罪,使舆情得缓,大局底定。实为可贵一见之干才。”李鸿章道。
“复兴何时到来,以目下情势观之,实难预卜。然天生我辈异于流俗者,就在于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知难而进,乃至知其不成为而强为之。数十年来,我知办事之难,在民气不正,民风不厚,而君子心厚民风,其始实赖一二人默运于渊深微莫当中,而厥先人亦为之和,天亦为之应。我与少荃,恰是属于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时亦大力拔荐人才,将他们当作种子,等候他们着花成果,实现天下应和的局面。可惜此事办得并不胜利,而后尚须少荃不时自发,一身处天下榜样的职位,并且还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来应和的时候,民风天然窜改,复兴当可到来。这便是我要与少荃说的第二句。”
“少荃,你可晓得,是这时势,把你我师徒绑到了一起,塞进了一条船里。”
“当年在京师初见少荃之面,老夫便将少荃许为伟器。丁未幼年荃打马进玉堂,我视你与郭筠仙、帅远燡、陈作梅为丁未四君子。安庆攻陷后,我请少荃招募淮勇,东下上海,后又以苏抚一职密荐。我平生庸碌,无所建立,独一可安抚的就是看准了少荃是可寄重担之大才,要说酬谢皇恩,留声后代,也仅此一桩罢了。”
“请恩师放心,只要门生一息尚存,这一点必然谨守不渝!”李鸿章语气果断地表示。他没有保君卫国的激烈崇高任务感,也并非有保护湘淮军废除世俗文法战果的深远熟谙,他只要一个明白的观点:乱世当中手里的刀把子不能松,这是统统赖以存在的根本。不过,曾国藩的这些话也给他以启迪,他此后能够保君卫国的清脆标语来从多方面进步淮军的战役力,而一旦淮军真的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劲旅,便任是那个也不敢说撤消一类的混帐话了!
“本日如果他也在,就好了……”曾国藩感喟道,“只是我怕是挺不到他返来了……”
“这当然是无识者肤见。”曾国藩接下去道,“当今内哄虽平,内乱不已,大清江山时有被践踏之虞,八旗、绿营不能作依托,前事已见,保皇太后皇上圣安,卫神州中原之固,今后全仗少荃之淮军。别的,保护我湘淮军十多年来破世俗文法之服从,亦只要希冀有强大之淮军存在。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点,此后不管有多大的风波鼓起,淮军只可加强而不成减弱,这点决不能摆荡。”
“这便是左季高!”曾国藩笑道,“这类话,也只要他说得出。左季高的骂野生夫可谓登峰造极,言官所不及也。一是一针见血,毫不包涵,二是得理不饶人,喋喋不休。咸丰七年,我因父丧离营,其在骆秉章幕中,肆口诽谤,一时哗然和之。我平生以诚自傲,其乃罪我欺君,时至本日,此心仍不免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