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思无邪
还没把酒递到嘴边,鼻子已经一酸。燕瑜忍着泪,高高地举杯敬空空荡荡的身前,一饮而尽。高粱酒烈,从北漠荒漠里野蛮过来的处所,酒是暖身壮志,不是浇愁抒怀。她感觉喉咙里像是烧着一团火,*辣地,又呛又涩的味道涌到喉鼻,顿时就哭了出来。她向来就不是多固执的人,被孤傲和醉意一蒸,全化作眼泪扑簌簌滚落,泣不成声道。
她靠近了一些,探了探脖子瞧燕瑜剪出来的一叠,谨慎翼翼的拿指尖捻起来,一一翻看着,一向啧啧叹个不断,直说夸手巧。燕瑜心中有本身的筹算,搁下剪刀,拿了一些叫蒹葭送去别离贴去府上,又随口问了些家长里短。她平时很少说话,偶尔多说了两句,蒹葭的确受宠若惊,有一答一,说得非常细心。
燕瑜当真听着,身子懒懒的靠了下去。屋内烧着炭,把燃着的沉水香烘的暖意融融。她半躺着,手里握着暖炉,掌心贴着凹凸不平的炉壁,已经捂出了一层光滑的汗。窗上的窗花隔着一层窗户纸,红得朦昏黄胧,像是每年除夕夜里,宴席后放得那些炊火的余烬,是刺眼了一瞬后暗淡的红。她有点恍然,仿佛又看到燕承佑在这个时候大喊小叫的奔来殿内,拉着本身并肩坐在唱晚池的坠星亭里,两小我比及早晨,听隔着层层宫墙穿来丝竹靡靡,依偎着漫天的繁星和残暴的炊火。年复一年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竟是如此的弥足贵重。
燕瑜感觉本身百口莫辩,因为她本身底子就不记得甚么点头,更别提这么一码子事了。不过白露也不是胡编,她当时傻靠在莫襄怀里,的确听过了很多人的很多欣喜话,估摸着真是本身忘了:“那我还是梳洗把。”
一如田知远所料,晋国的好几座城邑都闹起了雪灾,幸亏本年秋收丰厚,只是要费人力去拨款运粮。对于君王来讲,灾害成一年的末端,实在绝望,年也过得不甚热烈。可对于处在他乡的燕瑜来讲,非论热烈与否,都是一种折磨。
“这么好的日子,想来你这儿寻寻喜气,如何府上冷冷僻清的,连下人都没见几个。”狐晏笑着搓了搓手,低头呷了口茶,俄然眼神一滞,眉头皱了起来,“恩?你眼如何红红的?哭过了?”
撇开那些国仇家恨,衡量利弊不说,燕瑜真的挺喜好现在的糊口。不愁吃穿,有枝可依,还能够活得非常清闲安闲,不必守着那些累人的端方。女孩的本性里都有些娇蛮,她天然也有。
燕瑜一觉睡到了次日的日上三竿,固然酒劲过后老是伴着头疼,总归是宣泄过一场,像是蜕皮了似的精力了很多。
平惠帝生前喜好热烈,逢年过节都办得大张旗鼓,阖宫欢庆,且除夕另有炊火。可燕瑜孤介,有母妃带着还好,厥后纯熙夫人过世了,她就愈发的喜好一小我。单独守在灵犀宫,拿一叠红纸,学着剪窗花,年复一年,倒是练出了一副巧手。蒹葭开门,打了帘子出去,看到燕瑜身前一排火盆,像是众星拱月似的烘着她,映的脸上也是红彤彤的,不由得笑:“娘子,今儿下了场小雪,刚才就停了。现在出了好大的太阳,您就别闷在屋子里拉。出去逛逛,多好呀。”
这也太可骇了,再睡,再睡就该午后了。女人家家的……哪有这么放纵本身的?!白露向来感觉燕瑜非常有教养,谁晓得那些条条框框在睡意面前都是那么得不堪一击。她感觉有点儿好笑,但也不能真得笑出了,忍得非常辛苦:“那……狐家相公来了如何办?”
“等等……甚么?真的要来?”
锦囊悄悄巧巧,一翻开,乍一看倒是空的。燕瑜顿觉奇特,又伸手探了探,摸到个物件,这才取出一枚铜钱来。外圆内方,圈内是镂空的几株桃花,铸的极是小巧精美,小小的一枚,握在掌心刚好。她从没见过这类玩意,又猎奇又喜好:“这是甚么?”
从镐京到燕都八百里,隔了大大小小二十七座城,隔了千山万水,不肯见不驰念的东西真的如愿以偿的抽离了本身的糊口。没有如释重负的摆脱,反倒是像个无耻逃兵。无数次的半夜梦回,是先帝垂死时病榻上的字字铿锵,是承佑继位后书房中的拳拳之心——本身对不起燕朝,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承佑。
燕瑜有些不堪酒力,重重磕下杯子,又很用力的举起酒壶,把空杯都倒满,一口气咽了下去。悠长以来在内心筑起的巢和茧,被纷至沓来五味杂陈击溃——她不爱燕国,不爱燕宫的一草一木,不奇怪燕姬身后的繁华繁华,但是大燕的天子,是和他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弟弟啊!她无数次的悔怨,和这世上门路千千万万,从没有一条叫转头。
中午刚过,狐晏便踩着时候来了。
狐晏?燕瑜一骨碌地起了身,可想想又感觉她大略只是随口一问,就又把本身缩回被子中:“今个是大年月朔,晏哥哥忙着呢。你不必去想这些没甚么希冀的事。我想睡就睡,你别管我。”
燕瑜揉了揉眉心,看着被褥上的金玉合座,拿指头去抚它的纹路,眼神又迷蒙起来:“晓得了。明天年月朔,再给他们放一天假,府上不消忙活甚么。我头疼的很,再睡一会儿。”
她跪了好久好久,到最后双腿几近都要没了知觉,好轻易摇摇摆晃的站了起来,身子一软,几乎又要摔下去。也不管地上的一片狼籍,红衣的女人就这么摇扭捏摆的走了归去。她醉得浑浑噩噩,涓滴没有感遭到本身一向在被谛视。
白露哭笑不得,替她将帐幔又放了下去,哭笑不得道:“那好,等狐六爷来了,奴婢就说娘子您忘了。“
“好了,你也和她们吃酒去吧。”燕瑜起家,半退半哄的把蒹葭推了出去,“都走得远远的,叫我一小我静一静。谁都不必来,谁也不准来。”
“是呀。”白露循循善诱,渐渐提示她,“就是前次十一爷在府上办私宴,您伤了脚的时候。狐六爷走前欣喜了你好些,还说如果能留在京中过年,定然在年月朔就来看您。您那是固然晕着,可也是点了头了。”
燕瑜叫人奉了茶,与他一并落了座。
燕瑜长得很慢,个头小,身板瘦,胸前也是一马平地,乃至连葵水都还没有来。仗着虽天生的面貌可称美人,可到底缺了点后代人味。她对这一点非常有自知之明,乃至熟谙的有点过分。总之不肯梳发髻,还是畴前的打扮。及身的是团花福寿双成的云锦交领直裾,里穿遍绣栀子花的裙,轻扫眼眉,以脂粉点了色彩。只是有过昨日的一身红衣作比,明天的随便妆点就显得略减色一些。
巧是个大晴的好天。他一身劲装,腰间长剑锃亮,黑发自额前脑后以玉冠束起,满眼的意气风发。燕瑜虽与狐晏远不如与田知远热络,但畴前自燕都到镐京一起,她都受了他很多的照拂,不说知恩图报,起码老是时不时得想起她。
她推开矮几,朝着远远燕宫的方向渐渐磕了三个头,流着泪哭泣道:“这么久了,我每天都在悔怨为甚么不能早一点想明白楚文姜的狠辣心机,为甚么不能长个心眼去查一查甚么劳什子国寺太祝,为甚么……为甚么不能老诚恳实的承先帝遗言……现在我都想明白了,不要甚么前程不要甚么自在……我想要和你好好的,可又来不及了!”她从怀里取出燕纹佩,放在唇边吻了又吻,掉了一会眼泪,又道,“佑儿,现在十一爷于我有恩,救我于千钧一发之时,我本就无觉得报,更不能再陷他于不义之地。他的心机不在王权,只图个繁华安闲,我不能为了私心去鼓动他如何……佑儿,阿姐心中惦记取你,但、但也千万不敢做忘恩负义之人!”
眨眼就到了年三十,燕瑜前一天就打发了府上本地的家奴归去,好叫他们团聚。至于流落在外、没有根的那些,也让了一间膳厅给他们聚在一起着过。炕几上搁着银壶装的酒,红纸,银剪刀,另有一沓五色的点心和蜜饯。她本身换过崭新的妃红衣裳,裙角是勾连不断的石榴花,暗银色的滚边从交领的两边连绵流淌过,绾着单螺髻,没有施粉,只点了胭脂于唇上。她是生来秾艳的人,一身红衣似火,美得灼人眼。
狐晏噗嗤笑了出来,从袖笼里拿出个锦囊递予我:“有些时候没见了,倒是开畅很多。比刚来时那副期呐呐艾的模样好多了。脚伤差未几该病愈了?我瞧你走得挺利落。”他表示燕瑜翻开,又渐渐说道,“客岁有些不顺,事情绊住了脚。早就和你们十一爷说好的去青泽游猎,怕是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得空。等当时返来,我可该教你骑射了。”
“这叫压胜钱,汉群众间用来趋吉避邪的小玩意。你握着的这类是镂费钱,女孩家拿着也合适。至于这纹样嘛……我想着你拿甚么别的也分歧适,有恰是十4、五的年纪,求甚么恩泽绵长,还不如……想想桃花应景。”狐晏摸了摸她的额角,笑得微风霁月。
蒹葭看她皱着眉,眉眼里有点祈求的味道,很多想问的话也都咽了下去。想想她是异村夫,就算根是这里,在别处也应当有牵挂的人,大年三十,谁也不想碍着别人。因而一福身,笑着道:“晓得啦,可如果吃得醉了,娘子可不能罚奴婢。”燕瑜推着她笑,忙不迭点头:“毫不管你,快去。”
垂垂地又开端飘起雪来,飘絮似的雪花前仆后继地往下落着,又像是纷繁扬扬的玉蝶,千万对无形的翅膀把热泪一一煽尽。燕瑜发觉不到一点寒意,反倒是大汗淋漓,醉得酩酊,朦昏黄胧地只看得清矮几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她斟了第二杯,朝地上倒了一半,再饮:“方才第一杯是做长姐的聊表情意。这一杯,敬六合。愿我的佑儿安然喜乐,愿大燕的天子的龙体安康。”再斟,再饮,“第三杯祭父皇,女儿愧为燕姬,愧为公主……”
莫襄靠在院前,考虑是否要帮燕瑜清算这个烂摊子。固然府上那两个贴身丫环不会说甚么,但不免叫人多想。在冰天雪地里一小我喝酒,人家怕是要感觉她魔怔了。略一游移,还是认命的去清算,乃至有些对劲——他非常喜好和这位小公主共享奥妙的感受。
燕瑜用力眨巴眨巴眼,把头别了畴昔,有些不美意义的攥着裙摆,忸内疚怩的:“昨夜本身猫在窝里饮了很多酒。我……酒品不好,胡乱哭了半宿。”
看着蒹葭走远,燕瑜又在屋子里等了等,这才悄悄摸摸的出了门,肯定府上的仆人都吃酒去了,这才掸了掸裙子,朝着东南面跪了下去。这些日子来她不知看了多少遍舆图,固然城邑边境恍惚,可燕国的方向,早都记得熟烂于心。青石板砌起的空中光滑,因为昨夜积的一层薄雪,跪上时就有凉丝丝的寒意顺着衣料就攀上了膝头,很快从双腿伸展到四肢百骸,她冷得浑身打着颤,斟酒的手也跟着抖了几抖。
白露正在隔间中绣着女工,见人醒了,因而畴昔挑起帐幔:“娘子昨日醉得好短长,早上如何也喊不醒。十一爷本想给您发个亨通,成果等得急了,就走了。主子还说,过年就把娘子算作及笄了。今后入府也不进二门,没得坏了女人的名声。且您只要喜好,也能够叫蒹葭替您梳发髻,带金饰。”
目光上移,是各式样的窗花和檐下暗淡的彩画,另有飞扬的翘角,在鸱吻上聚起的雪,和一眼望不穿的重楼叠嶂,心中升起一种故意有力的仓促悲怆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