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谁能知君
桥然踏出刘氏酒庄,挥着宽袖而去。牛车遥行,穿林过柳,垂柳绝顶处,有两辆牛车歇于溪水之畔,几个小婢正提着裙摆采田间野花。
这时,刘訚跨前一步,单膝跪地,白袍尽皆按刀而随,就连革绯亦半伏。刘訚揖手沉声道:“訚去矣,统统,皆待小郎君,青冠漫建康!”
顾淳揉着眼醒来,涩然道:“阿姐,我,我非成心。嗯,阿姐真快,天尚未黑啊……”
刘浓被他瞅得略有不安,桥氏与刘氏虽皆为吴郡士族,可刘氏乃新晋,昔年各士族矜持身份亦并无来往,本日却前来投帖,贰心中亦暗觉奇特。
刘浓笑道:“正要与茂荫言此,刚才桥氏投帖,恐我尚需滞上一日,如果茂荫兄心急归家,无妨先行。嗯,酒已然备好,置在兄之车中。”
“哼!”
“哼!”
“啪啪!”
帘浑家浅声叹道:“阿兄勿要为我忧心,我的身子一贯好着。阿兄此去已有两个时候,想来与他扳谈甚欢,华亭刘氏亦是独木一枝,若能交好,与两家皆无益。只是,依小妹度之,若与其交友,不成行利,应发自在心矣。这,阿兄需得牢记!”
“瞻箦!”
桥然猛地开口,帘内无声。
刘訚与革绯携着四名白袍鹄立在阶下,俱都敛首不出声,只余丝丝兰香紊绕唇鼻之间。来福挎刀而至,见得此景,悄悄拍了刘訚一掌,笑道:“起得恁早,小郎君起没?”
我不出来!
“阿兄,咳……”
“成了!”
桥然,吴县桥氏家主,年方十六刚及冠;其族人丁残落,以往一族两支,现在只余一支。其父早夭,弟妹皆幼,是以他十六之龄便身为家主,身负重担而行动盘跚,让这个脸孔漂亮的郎君经常秀眉深锁。
燕鸣渐消。
来福见了她的笑,摸着脑袋嘿嘿傻笑两声,随即疾疾的向台阶行去。李越是来福和刘浓的习剑教员,可他们初习时倒是革绯在调教,别看革绯清秀文弱,一身本领高强,等闲七八个男人休想自她手中占得些许便宜。并且,革绯性子刚中带柔,调教时曲直皆俱,来福被她揍过好些回!
“小郎君!”
随后,朝着桥然长揖。
其持着杯盏,笑道:“瞻箦,若论酒,当属竹叶青为天下之首;若论音与诗,青俊之辈,亦当属华亭美鹤;若论清谈辩论,吴郡之间,亦在瞻箦与顾氏女郎尔。可若论棋画,虽有吴郡高傲陆氏女郎书画双绝在前,然桥氏亦不敢使其专美也!”
春燕鸣啼,啾啾。
桥然目光跟着翻飞之燕而溜,长叹一口气,手中的茶晾了尚未自知,浅抿一口,苦涩。世家便是如此,若无英才辈出,再无连理依撑,现在尚是士族,焉知数十年后岂不轮转?心道:华亭刘氏是新晋士族,应不嫌我桥氏落魄,若能与其相结,两家守望合作,说不定便能度过年底的考核。如果能再进一步……不知可否……
“阿姐!”
“但请一观!”
刘浓笑道:“愿请观之!”
“唉!”
“阿弟?”
桥然展画以后,便微微倾身,捉着酒盏徐饮,眉角却注着刘浓一举一动,见得刘浓面显惊诧,随后微现坨红,贰心中一松,酒便空。
“瞻箦止步,他日再逢!”
树上族弟正欲反辩,不知瞥见了甚,猛地一宿头,钻进富强的树叶当中,犹觉不甚安然,扯过一丛枝叶,往身前一遮,缩在一角颤栗。
……
世人低首而应。
帘内一声低应,慢而软。声已止,余音尚不散,留一缕轻撩。
“阿姐!”
祖盛怪声笑道:“昨日之虎丘,瞻箦之隽誉,两不异辉矣。快去,快去,莫让客人久待!我尚不急归,便待瞻箦事毕再同业,尚想多饮些竹叶青呢,莫非瞻箦舍不得?”
革绯道:“小郎君,且宽解,革绯知会得!”
“不便亦需至,莫非,汝以为我会输?”
眼底深处,有一抹不忍触之,若雾笼明湖。
震惊,淡伤,欣然,一一而来。
顾淳眨着眼睛,摸索着她的情意,低声道:“阿姐,那刘浓已回华亭,来去皆不便矣!莫如,今后我们再与他计算亦不迟……”
顾淳顿足,抬目一辩,随即痛斥:“二十三弟,汝整天就知捣鸟而食,如果让阿姐发觉这窝燕南雀少得几只,定会让你吃上一顿!还不快快下来!”
“如此快?”
纸面仿若生风,悄悄裂着美郎君的宽袖;水中则藏影,绛红小女郎的眉间,凝着绝然与冷凛。而再观那持杯郎君之神采,面色未起波澜,可眼睛!
“噌噌!”
顾荟蔚伸手接过锦囊,捏着绢纸细看,越看眉梢越凝,玉指忍不住的就想敲。身侧的婢女久已随她,从速叮咛侍从取来席案,当场一摆。
桥然故意逗弄小妹,用心笑道:“瞻箦,古之君子也!待人温文,如沐东风也!嗯,其人美绝大气,其诗绝秀,其论高雅……”
刘浓侧首笑道:“茂荫兄休得讽刺,桥氏之画确如魂注,桥玉鞠(桥然之字)亦风采自成;吐酒而闻民风,乃可交之人,他日如有兴,茂荫兄无妨与我一同赴约!”
华亭美鹤,刘瞻箦!
顾荟蔚顿笔,双手叠在腰间悄悄用力,今后略舒着双肩,展眉笑道:“阿弟,遣人,将其送至刘氏酒庄。嗯,不得三日,想来不成回转!”
见面怎不难堪而逃?
言至此处,稍顿,摸索着酒盏终下决计,再道:“刚才所言,瞻箦想来必是不信,也罢,恰逢一画,正待请瞻箦一观!”
闻言,桥然眉色黯然,仰天叹道:“天不佑我桥氏,族人体多赢弱。小妹亦需多锻身子,不成整天只知作画。”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叠细绢递给小婢,再朝帘内柔声道:“这是卫氏传承的五禽戏,每日习上三回!昔年卫叔宝身子更弱,依得此戏,亦……”
画面就此凝固!
偌大的花圃中遍植花绘,各色鲜艳的春花竟相烂漫。顾淳手里举持一枚锦囊,大步跨进园中,边走边唤:“阿姐,阿姐!”
吴县桥氏,次等士族。
桥然徐前三步,揖手道:“桥然,见过刘郎君!”
“嗯!”
有族弟闻之,在树上鸟窝旁叫道:“阿兄,唤啥,吓坏了花儿,谨慎阿姐打你屁股!”
来福迎上前,呈上一方朱红名刺,笑道:“小郎君,有人投帖!”
……
祖盛长长一声唤,随后深深揖手不语,刘浓知其情意,挽礼相对。
革绯稍稍浅身,脸颊轻皱。
“嗯!”
帘浑家轻声道:“阿兄,我们速回吧,三弟身子弱,若无人经心看管,怕又染风!”
刘訚低声笑道:“刚才夜拂出来了,想必正在奉侍小郎君梳洗。”
“你我订交,何言真假!”
作画之人,明显亦曾参予虎丘雅集,未去捕获刘浓的慷慨而败群英,亦未曾去描画他吐诗而震四方。单单抓住了这一刹时,世人皆忽视的眨眼之间。
刚至第三阶,门“吱呀”而开,夜拂从屋内跨出来,独自俏立右边。
桥然侧身而避,行礼笑道:“此画非我所作,不敢当瞻箦之礼也!”
刘浓稍想一下,走下台阶,对革绯道:“莫健忘,把礼品呈至卫府,嗯,另有王羲之郎君!”
江东桥氏,出自汉末庐江桥公,桥私有二女:一名桥璃,一名桥婉。两殊皆为国色天香,孙策娶桥璃,周瑜纳桥婉,至此桥氏一时显赫。何如孙策与周瑜尽皆短折之人,桥璃早夭,桥婉亦如;随后不知何故,桥氏一分为二,一居义乌,一居吴县,族望亦随之锐减;再过悠悠半百之年,义乌桥氏另有英才偶现,可这吴县桥氏却愈发日薄西山,自江东上等门阀一坠再坠。
棋之一道,刘浓大略相知,而画亦只触外相。依其见闻,所识之画,唯卫协可堪至天工,不想桥然却有这般大的口气,心中稍惊,遂笑道:“桥郎君过赞,华亭美鹤不敢当矣!书、棋、画三道,我皆不通,正待今后寻访名师,亦好稍沾风雅尔!”
来福偏首瞥见革绯,面显羞怯,筹措着按刀上前,阖首道:“来福,见过革师!”
婢女道:“小娘子,先用中饭罢!”
这打扮是要远行啊!
桥然轻拍其掌,候于厅外的侍从闻声而至,揭开手中长盒,此中正卧一卷。桥然将卷取出,缓缓展于案上,画长五尺、宽两尺,边角染兰。
刘浓踏出屋内,接过帖子略扫一眼放入袖中,向刘訚和革绯笑道:“本想去渡口相送,何如有人投帖。罢!我便不去送你们了,唯愿一起随风!”
刘浓侧身微避三寸,行礼道:“刘浓,见过桥郎君。让郎君久候,心中愧矣!”
“是!”
半响,清伶的声音漫起:“阿兄,他,他如何说……”
“哦?”
“桥氏有女,名唤游思;汉有游女,不成求思。吴人皆言:吴郡高傲安闲陆氏舒窈,吴郡妙音首唱顾氏荟蔚,吴郡清绝当属侨氏游思。瞻箦兄,汝连日逢得三美,岂不羡煞旁人!”祖盛动摇手中麈,渐渐的度步至刘浓身边,语音畅畅而调侃。
顾荟蔚冷冷一哼,面上却染着层层红意,正色道:“他,他亦定是解了一夜!快,遣人送去,若此论三日内回转,我,我……”
三年前,谱碟司例行评核时,将其降为次等士族。
稍徐。
“瞻箦此言当真?”
帘内低传一声轻咳,桥然面色大变,踏前一步,惊问:“小妹,但是身子不适?”
顾淳仰首叉腰,指着其弟,喝道:“汝之所愿,非彼之所愿!已所与欲,岂夺于人!夺人之欲,岂可为愿!克已复礼,方是为仁!”
落日爬上梧梢。
见得牛车行近,有个小俏婢碎步行至车侧,低声道:“小娘子,家主郎君返来了!”
“不然……唉哟!!”
顾淳眉尖飞挑,喜滋滋的迎向自那花海中飘来的一丛大紫,笑道:“阿姐,应战来咯!”
一个声音飘过来:“井蛙之鸣海,夏虫之语冰,皆因一叶而障目尔。怎地?汝欲学否?”
言罢,刘訚率众而走,革绯略略掉队其半步。世人行至院口,正逢祖盛前来寻刘浓,刘訚知他是小郎君老友,微作阖首而礼。
阳光斜透华榕,泄入花圃金丝兰,半丛明丽,半丛清冷。
顾淳坐在对案,不敢言语,见得阿姐的额间有细汗,像颗颗晶莹的浅露。心道:这个刘浓公然难斗,连阿姐尚要三思方落笔!不成激愤阿姐,得谨慎屁股!
顾氏庄园,莺鸣燕语。
……
桥然面染酒色,再饮一盅,笑道:“瞻箦何必过谦,自昨日虎丘雅集后,吴郡之地,不日便会传遍华亭美鹤之名,我亦不过是提早几日罢了!”
桥然下车,大步迈至车前,笑道:“小妹,等得久咯……”
刘浓左手重颤,右手借压画角,将其抚平,渭但是叹道:“此画,描神已致极,叙事已俱魂;若论画风及心笔,唯卫氏郎君可比美矣!能见此画,刘浓幸何如之!”
“茂荫兄,笑甚?”
祖盛扬着浓眉,将刘浓高低一阵打量,随后腆着肚子,负动手,歪着嘴笑而不语。
言下之意,若论棋画,当属他桥氏。
“哈哈……”
顾荟蔚提着笔,一字一字勾画,答道:“稍后!”
桥然深觉得然,抚掌叹道:“小妹真知瞻箦矣!他已收下小妹连夜所作之画,我观其色甚喜;我已邀其六月聚游,他已然应允。小妹宽解,我已与其说好,将至我们庄中悠游呢!届时,可再作一幅……”
顾淳从速正色道:“阿姐,当然,不会输!”
树上小孩闲逛悠的荡下来,低着头,红着脸,盯着本身的脚尖,心道:得找个机遇脱逃,不然多数要挨阿姐的竹节。
二人聊着诗文与学问,桥然敏而不健,却常常皆有独到论解,令刘浓心生好感。命来福置酒,酒至三酣,那桥然便有些熏熏。
她心中亦作不准,前日之论,乃其深谙于胸之旧论,只得一日刘浓便给她解了,尚反注一论,她亦解了大半日。当今再论,自问比前论更加通俗,可……
树上族弟身上缚着绳索,至叶丛中探首,吐着舌头道:“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然,我掏岛而食,亦谓之曰愿,愿之所从,应百无所僻矣。阿姐,如何怪之?”
这是一幅人景画,画中人物浩繁,围坐于曲水之畔,神态各不不异。此中有个月袍青冠美郎君,正持杯顿足水畔,欲言。水中倒映着一个绝色小女郎,绛红似梅,正反手指向身后桃红。
祖盛心中虽是诧异,却知此乃刘氏外务不成多言,脚步加快,恰逢刘浓正向他对行而来,便笑道:“瞻箦,本日能够起行?”
……
稍事寒喧,对案而座。
再唤一声,她侧过首,这才发觉阿弟伏在案角睡着了,嘴角尚冒着泡泡。几个贴身女婢悄悄推着顾淳,公开里则抿嘴偷笑,心中暗道:幸而解了,不然得陪小娘子饿一日。
厅外廊上传来一阵木屐声,桥然搁下茶碗,正冠而肃目。只得半晌,厅门口便呈现一名美郎君,身形颀长近七尺,面若冠玉点朱红,身着月色宽袍,头戴纯乌青冠,行进之时袍袖生风。面上神采则不温不徐,浅浅含着笑意,温文而儒雅。
“唉!”